對香港的偏執,是從小開始的。小時候沒旅行過多少地方,但是由於有親戚住香港,所以爸媽每年幾乎都會帶我去一次。

上了國中,有時我會想像著都市叢林光鮮亮麗的上班族生活,但當我套進台北市的畫面,就覺得什麼都不對。所有場景、餐廳、樹蔭,都不對。後來聽起林憶蓮的粵語專輯,莫名其妙的,維多利亞海峽就這樣映入眼簾;中國銀行、渣打銀行、匯豐銀行,清清楚楚的模樣,就這樣跑進了上班族生活幻想的畫布。那家有美麗落地窗的Haagen-Dazs也來湊熱鬧。尖沙咀近海邊的街道、海邊的模樣,真是好美好浪漫。國中時代去香港的時候,逛著尖沙咀的海港城,心裡幻想的情景就是:我穿著白洋裝、戴白帽子,在尖沙咀海邊屋子外的陽台,啜著飲料,欣賞日出日落。

撘纜車到老襯亭(現在拆了,改成凌霄閣)喝咖啡,是多麼閒散幸福的事;從荃灣撘車到新界去,有我最愛的蔥鬱山路;從地鐵不斷撘電扶梯往上,就可以直接進入恆豐酒店,真是適合懶人的好飯店;海洋公園裡到處都是電梯,連爬山都不用;那種最上層座位採露天設計的電車,是我的最愛;一路走過中環的威靈頓街、擺花街、以及SOHO區,中西文化盡收眼底;銅鑼灣有便宜實惠的賣場,只要你懂得比價;灣仔66樓的旋轉廳可以把整個海峽一覽無遺…

最重要的是,那是我第一次對高度都市化的城市有美麗的憧憬,那些忙碌的光鮮衣著人士,處在這種帶著壓迫與緊張的環境中,仍有那些高聳的大樓、美麗的海、風格獨具的小店裝飾著週遭,使得一切的忙碌,不再只是使人放棄夢想的東西,而會給人希望,告訴人們,每當你坐在辦公室裡對人生絕望的時候,請往窗外看一看那片海峽與夕陽,在下班的路上去蘭桂坊喝點小酒輕鬆一下,偷個閒找家冰淇淋店選個濃郁的巧克力口味,在中環往上坡的路繞繞瞧瞧那些舊商店,請抱著希望:你的人生還是有可能在某一天徹底轉變的。只要你還懂得欣賞這個城市。

天氣好的傍晚,應該去尖沙咀看夕陽。如果心中有心愛的人,見夕陽也不是夕陽,你只是正想像他在旁邊罷了。

我對都市的偏執狂就是啟蒙自92-93年的香港。



23歲那個冬天的傍晚,坐在尖沙咀的香港洲際飯店咖啡座,啜飲Cosmopolitan。總覺得在紐約、倫敦、東京、香港這種國際都市,就是該喝名稱叫「Cosmopolitan」的酒。向落地窗外望去,天色猶亮,香港島的一片高樓微笑看著我。

那一棟棟灰色盒子應該是人聲鼎沸,然而當他們群聚在這塊飄搖的島上,總覺得他們彷彿只是在靜靜凝望。

此時飯店正播放Wayne Shorter的"Children of the Night",剛好是我離台前在家聽的音樂,我想香港跟我很有緣。Wayne Shorter總不是天天都聽得到的吧。

心中對他們說聲,「好久不見,你好嗎?」

他們仍是靜靜對我微笑。他們看到十幾年前啥都搞不清楚的小女孩,現在已經變得對什麼事都見怪不怪,熟練地拿起橄欖沾酒含。他們在想,"and time can do so much..."(註:擷自西洋老歌”Unchained Melody”的一段,” And time goes by so slowly. And time can do so much. Are you still mine?”)

「I'm still yours. 如果你正在想那首歌的話。只是好久都沒機會來問候你。」

天色漸暗,燈火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好像在對我問話。

「我很好,只是迷失了。我不知道我自己要什麼。」

"其實妳一直都知道,妳只是捨不得放棄其他手邊的東西。"

「我該捨得嗎?」

"看妳有沒有勇氣囉。"

伏特加開始發揮效用,最脆弱的一面似乎快要無法遮掩。

天色已黑,我往對面灣仔、銅鑼灣望去,大樓外的燈花佈置充滿年節氣息。其實香港非常old-fashioned,每到過年還是要有一堆喜氣洋洋的佈置;而灣仔的市集比台灣的傳統市場規模還大、東西還要多樣,不像台北的傳統市場幾乎快消失光了,即使有些還存在,規模也頗小;在中環往半山走去,許多老式的店面也都還在,狹窄死巷很多,貨品胡亂堆在路旁。也許要是久居香港,我也會受不了。香港之美就在於,我只需見它的美。

我望著它,希望它還記得我小時候近乎愚蠢的單純。我知道現在的自己,心中仍然是那副蠢樣,是那個跟媽媽玩捉迷藏,還擔心媽媽真的找不到自己的小女孩。但是人長大後,偽裝變成必然,你不好意思對別人抱怨裝模作樣的痛苦,因為每人皆如此,大家都為著自己的各種煩惱所消耗侵蝕,為著過多的選擇而躊躇猶豫。你有不敢說的話、有害怕表明的情緒、有深藏不露的傷心、有不堪回首的遺憾,但你選擇沉默走過熙攘街道,紅燈時抬頭看著被銀亮亮的大樓遮蔽的天空,坐地鐵時望著對窗映射的自己出神。而坐在這裡,面對維多利亞海峽,望著整片香港,我希冀它看懂我、看穿我,看見那個兩歲生日時,手指著蛋糕呆呆對媽媽笑的小女孩。

我想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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