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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的作品《輕蔑》,是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但它同時也在訴說一樁婚姻的崩毀與死亡。就在拍攝電影的空間、在電影形成的過程之中,以及在編劇、導演與製片的角力之中,主角倆的婚姻碎裂了。通常「愛情的消逝」並不容易捕捉進畫面,因為很多細節都藏在主角的想法與感受裡,但《輕蔑》做得非常成功。透過這樣的劇情,導演高達探索著他自己與Anna Karina的婚姻狀況,以及他與電影商業面(尤其與美國製片人Joseph E. Levine)的愛恨情仇。

故事發生在義大利。Paul(Michel Piccoli)與Camille(碧姬芭杜)是一對夫妻,身為劇作家的Paul,準備接下修改電影劇本的工作,與導演Fritz Lang(這位出生於奧地利的知名導演飾演他自己,帶著老派又冷靜的權威氣勢)及美國製片人Jerry(Jack Palance)討論古希臘史詩《奧德賽》的大銀幕改編。

美國製片Jerry覺得目前版本太藝術,他想要有更多裸體美人魚,導演Fritz覺得粗俗的Jerry根本啥都不懂。被Jerry找來改寫劇本的Paul,被夾在中間,一方面基於藝術而想支持Fritz,但另一方面他需要Jerry給工作,才能負擔舒適公寓給年輕嬌妻住。讓這尷尬關係更複雜的是,Jerry對Paul的妻子Camille極有興趣,與她調情......

《輕蔑》一如片名,最關鍵的情緒就是「輕蔑」。Paul猶豫不決,夾在眾人的意見中不知所措,他對美國製片的讓步,引來妻子的輕蔑。這輕蔑比表面上的「丈夫未堅守原則」還複雜,Camille厭惡Paul讓步得那麼全面,不僅是工作,連Jerry對Camille似乎有其他意圖時,Paul也乖乖讓步,甚至半主動地將Camille送進Jerry的敞篷跑車;厭惡Paul面對Jerry孱弱又溫順,但在妻子面前又可以大男人地甩她巴掌;厭惡Paul已經沒有任何原則、對事情越來越不在乎;厭惡Paul睜眼說瞎話亂編藉口;厭惡Paul跟Jerry的女翻譯員調情......輕蔑是情感中最具傷害力的感覺,兩人曾有過的愛情火花,在輕蔑的感覺滲透進來之後,已經無法維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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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層的輕蔑,或許是來自導演高達對美國製片的輕蔑。本片是高達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執導大成本的電影,但高達畢竟是高達,即使拿著來自義大利與美國製片的大筆資金,也不會拍出一部「正常」的商業大片,電影才一開始,就已經透過「由旁白念出工作人員名單」的自我指涉、或是正經八百宣讀出「本片是Cinemascope寬銀幕立體聲電影」、甚至在本段落最末讓片廠的攝影機轉向觀眾等等手法,來破題表明《輕蔑》不會是一般人想像中的「商業片」。

其後的發展,不論是關於電影,還是關於主角夫妻感情,甚至從戲外角度觀看,多多少少都圍繞著「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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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據說高達將初步版本拍出後,美國製片看了很不滿意,要求電影必須包含性感尤物碧姬芭杜的裸露畫面。這類干涉當然令高達很不滿,可是既然拿了錢,只好硬著頭皮拍,但他可不願交出一段香豔刺激的裸露鏡頭。於是接在前述的「口述演職員名單」段落之後,馬上突兀地跳進Camille與Paul在臥房的畫面,一絲不掛的Camille趴在床上,而導演偏偏給畫面套上法國國旗的顏色濾鏡,紅白藍輪流上陣,並且藉由讓Camille將自己身體分成各個小部分,一句句拿來問Paul愛不愛,似乎像是帶著嘲諷意味,將「物化」這件事給具體化,明白地呈現出來,讓它變成類似滑稽模仿,荒謬地拆解觀眾的凝視,並明確展示「被觀看者完全知道自己被觀看」。總之,觀眾無法性慾高張地望著碧姬芭杜的絕美線條,而是不斷被帶入邏輯思考裡。

介紹美國製片人角色Jerry進場後,導演使用各種方式呈現Jerry的粗俗,例如他需要簽字時,他叫女秘書身子前屈,以背部當桌子書寫;或是令Jerry說出自大卻幼稚的台詞,處處顯露他的可笑。高達與我們所處的「現代」,神已缺席,由自視甚高、自以為神的凡人取代,原本該有更高意義的東西變得低俗,反映在《輕蔑》之中的劇情,是讓美國製片Jerry一角發脾氣亂丟電影膠捲,或感嘆自己完全可以體會神的感受,或說道「每當我聽見『文化』二字,我就拿出支票簿」。或許藉由Jerry的角色,導演也表達出美國在他眼中是多麼自溺,以及它靠著經濟實力對全球文化的強勢影響。

之後Jerry載著Camille去自己的別墅,Paul表示他搭計程車隨後就到。Paul到了別墅見著妻子與Jerry,妻子質疑為何那麼晚出現,這一幕Camille的眼光銳利冷酷,Paul卻還在吊兒郎當、蠻不在乎地瞎掰故事。其實讓整個感情基礎產生質變的,並非Paul是好或壞,而是Camille失去了對這段愛情的信心與信念。

Paul當然欣賞妻子的美麗,但他並不是真的看見她。Camille也越來越明白這點,所以在Jerry的別墅,Camille面對著Paul時,已經越來越不想直視Paul,若是真望著Paul,輕蔑也已寫在Camille的眼神裡,即使她以笑容化解,仍然觀察得到背後閃過的不滿與痛苦。

之後在電影中段一場夫妻在義大利住處裡的戲,是《輕蔑》的重心所在,這段戲幾乎佔掉半小時,他們想把事情談開,在偌大房子的各個房間移動,兩人時近時遠,邊吵邊和好,但好一會又要吵起來,任由話語的殺傷力越來越大。這部分的鏡頭,中間常有牆或物品隔開兩人,暗示著溝通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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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漫長的談話,包藏許多細節,值得多次觀賞玩味,尤其是「Paul內心如何看待Camille」以及「Camille如何心知肚明」。例如包著紅色浴巾的Camille在紅色的沙發上坐下,彷彿與那座家具合而為一,是一樁高明的「物化」嘲諷;金髮Camille買了棕色假髮戴給丈夫看,或許也帶著想改變丈夫心中將她視為胸大無腦傻女人(bimbo)的態度,尤其Paul在美國製片人別墅調情的對象,正是棕髮又會多國語言的女人,而自己在丈夫口中只是一個「28歲的打字小姐」;當丈夫問她「為何看起來在沉思」時,Camille的回答是「因為我確實在想事情啊,你很驚訝嗎?」種種跡象顯示Paul雖然深愛Camille,卻也同時看扁她,Camille一直都感覺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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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終於坐下來,隔一盞燈,試著好好溝通、理解對方想法時,觀眾看見的是鏡頭不斷左右擺動,兩人不會同時入鏡,彷彿暗示他們雖然在對話,但跟自言自語沒兩樣。在這段交談中,儘管先前Camille數度強調仍愛著Paul,但此刻的Paul堅持不相信,彷彿一定要等到Camille確切說出自己不愛他才可以,否則他就要用更多的話去刺傷Camille。待Camille受不了,乾脆說不愛了,Paul又問起為什麼,堅持要知道原因......之後無可收拾地,Camille說出了那句「我看不起你」,替兩人的關係展開「結束的開端」(the beginning of the end)。Paul的虛榮與自欺,反映的是他的缺乏自信,而他據此表現出的行為則不斷傷害Camille。

這段溝通就像那盞忽明忽暗的燈,有時好像成功了,隨即又暗了下去。他們已經無法理解哪裡出問題、也再無能力與對方「同步」了,彼此似乎明白,雙方都覺得自己對,但他們的「對」無法相容,因此彼此的愛反而成為包袱。尤其「輕蔑」的情緒一旦出現,就很難復原,「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濾鏡破了,看見的每件行為都可以往更醜陋的方向解讀與感受。

到電影後段,Paul與Camille隨劇組在卡布里島(Capri)拍片,又一次使用鏡頭的左右擺動,但這回是讓一人走出鏡頭外,再讓另一人走進鏡頭,一來一往呈現了錯過,諭示無法回頭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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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蔑》不斷提到奧德賽故事,並提出一個不同的觀點:或許這神話故事並非關於潘妮洛普的不忠、以及她的丈夫尤里西斯多麼想回家;而是關於尤里西斯並不想回家所以刻意延長戰爭與在外的時間,而妻子因此對他產生輕蔑的感受。Paul是真的不知老婆在氣啥,還是他心底明白但刻意迴避?

Paul的性格特質是打腫臉充胖子,掩飾自己的心虛。他學Dean Martin飾演的電影角色戴著紳士帽、叼著菸,後段甚至拿上一把左輪手槍,但這些都不是他。或許骨子裡他就是個缺乏自信的男人,年輕美艷的妻子反而是他的壓力源,一個他不那麼想面對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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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的後段發生在海邊,呼應奧德賽的故事,大海裡有海妖(siren),代表著(對男人的)誘惑,而《輕蔑》裡的誘惑本人,當然就是美豔金髮女郎Camille/碧姬芭杜。在男人的世界裡,這樣的美女既誘人,卻又難懂,如大海般捉摸不定,令人渴望卻也有點害怕。兩人在電影裡的最後一次相處,Paul坐在岸上,Camille則跳下海游走,更強化這樣的象徵,也讓大海成為兩人最終極的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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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輕蔑》可算是高達作品中較為「平易近人」的電影,並且有令人難忘的攝影與配樂,但它畢竟是高達的作品,仍然不按牌理出牌,除了片頭「念」出演職員名單之外,前面出現的槍,到後面沒有射出子彈;配樂有時像跳針一樣重複、或突然插入,彷彿要強化夫妻兩人感情的斷裂;幾位主角在劇院的戲,台上歌聲被切的那段空白並不配進順暢相接的樂聲,而是留下純粹的主角對話聲。還有很多透過畫面帶來的幽默或暗喻,例如Paul初見製片Jerry時,Jerry在畫面的上方,高高在上東扯西扯,站得比較低的Paul與翻譯,只露上半身的一部分在畫面裡,象徵這位美國製片的龐大自我;又或是Camille到片場找Paul時,遠遠的Camille跑向Paul,但Jerry剛好開著紅色敞篷車過來,硬生生從Camille與Paul中間穿過,暗示著之後的劇情;還有一些趣味小哏,例如製片把電影膠捲當鐵餅丟,或是Paul包著浴巾的方式像在穿古羅馬寬袍等等。

《輕蔑》上映後票房當然不如金主預期,而高達對於製片的要求,幾乎像是以「嗆聲」方式在回應。這類「商業vs.藝術」的衝突永遠不會停,也不會有解答,但高達電影作品的藝術價值確實無庸置疑,有些時候只能暗自慶幸,當年有金主看走眼,讓鈔票打水漂,同時也讓高達拍出了影迷眼中的精彩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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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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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tz Lang:「對導演來說,製片可以是一位朋友,但波科西先生不是一位真正的製片,他是個獨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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