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聊電影

《五星饗魘》有個非常特別的故事。

幾位上流社會的食客搭船來到孤島，島上有間與世隔絕的餐廳，主廚Slowik（雷夫范恩斯）只使用島上生態系產出的食材，員工也都住在此地。客人裡面有食評家、科技新貴、電影明星、富有的常客、主廚的粉絲等等，但這不是普通的"Fine Dining"而已，這一餐的一切人事物......「全是整套菜單的一部分」（"It's all part of the menu."）。

本片結合喜劇與驚悚，而且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解讀角度。最明顯直白的解讀方式，是看現今精緻飲食的裝模作樣與走火入魔。

Slowik的地位已經到達一個矛盾的至高點上：能來他餐廳「食用」餐點的人，可能是最沒能「享受」這些餐點的人，例如富裕貴客每餐都是山珍海味根本記不得今天這餐有啥特別，食評家每吃一道菜就絞盡腦汁想著要如何批評，餐廳金主認為自己是出錢者哪管主廚的創意所以他只願吃自己想吃的。即使Slowik已達到技藝的頂點，他希望能真正被欣賞，卻似乎不可得，這高處只有無盡空虛。

這不是他的問題，而是整套系統的問題。社會階級發展到最精細的階段，想要進入某個圈子都需要「資格」，包括誰有資格消費、誰有資格評論、誰有資格浪費別人的錢與時間、誰有資格決定誰能進來某個圈圈......等等。原本「美食」應該要讓人愉快，但在那麼多外在條件與資格夾殺之下，還能帶給人快樂嗎？不管是廚師或消費者，那個最原始的快樂去哪了？而食評的存在，沒有幫助到懂吃懂欣賞的人接近這樣的食物、去建立橋樑，反而是更鞏固這些頂級餐廳的孤高位置，確保它成為階級的附屬品。久而久之，懂得欣賞的人吃不起，吃得起的人不懂欣賞，最後這項藝術本身成為了自己的諧仿（parody）。

《五星饗魘》設計了一位「外來者」角色，來突顯這世界的荒謬，那就是臨時被自認饕客的狂粉Tyler（尼可拉斯霍特飾演）帶進來的Margot（安雅泰勒喬伊飾演）。她並不有錢、不是食評、平日也沒機會吃高檔食物，但Slowik與Margot有互相且平等的尊重，這是Slowik與其他客人之間沒有的，他們兩人平日都在服務達官貴人，而且Margot尚能以單純、本能的眼光看待食物。對於熱誠快被消磨殆盡的Slowik，Margot的觀點真是清新純淨地不得了，這當然影響了最後Slowik做出的某個決定。

但Slowik也不是單純的聖人與受害者，他也有很糟糕的那一面。他管理的廚房不僅有自己的階級壓力，還有性騷擾事件，而片中這一場精緻晚餐的「死亡」主題，是那位被強暴未遂的女職員想出來的主意，讓這場恐怖盛宴的發想，抹上一股無比厭世的傷感色調。Slowik麾下不苟言笑的員工訓練精良，宛若軍隊，但看到電影中段，會驚覺那股精良更像是邪教組織風格，也讓人更發毛，在其中工作的員工，還懷抱製作美食的熱情嗎？還是更像一群被利用與洗腦的奴工？Slowik的外場主管Elsa（周洪飾演）那股使命必達的氣勢，幾乎要讓人懷疑她是機器人了。

以上種種角度，讓《五星饗魘》在娛樂觀眾之餘也帶來更多精彩批判，不過它有個很難忽視的缺點，那就是食客們似乎太快接受主廚給他們的命運、或太快接受自己確實是「有錯」的，況且，其中幾位的「罪行」還真沒那麼嚴重，如果Slowik的「該死標準」就是「有錢有地位」的話，那麼這部對階級的探討就在後段被削弱成「仇富爽片」了，感覺浪費了題材潛力，至少Judith Light 跟Aimee Carrero 的角色絕不會是在「世界上最該死的20%」名單上。順帶一提，Judith Light的角色戲份不多，但演技仍是教人難忘，可以看見她眼中的希望之光如何慢慢消去。

如果將觀看的角度更往外延伸，「精緻飲食」也可以置換成其他與享受及美學等等相關的事項，例如「電影」，《五星饗魘》裡面的Margot說道，大廚把吃本身的樂趣給剝奪走了，或許對觀眾來說，有些娛樂性太低的電影也是這樣子？又或許，影評人太吹毛求疵的時候對觀眾與創作者都是一種痛苦？在餐飲世界裡，一份好好做的起司漢堡，同樣需要廚師的細心處理，同樣值得頌讚；在電影世界裡，一部讓許多觀眾開心滿足的電影，也需要創作者的努力與用心，也有它的價值。這也是我看的片量越多之後越常提醒自己的。

補充：設計本片食物的是舊金山Atelier Crenn的主廚Dominique Cren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