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奧梅爾殺嬰案》改編自真實事件:Fabienne Kabou殺嬰案,塞內加爾裔法國導演Alice Diop先前拍的都是紀錄片,這回首度拍攝劇情片。本片絕大部分故事都在法庭裡發生,受審判的是一位在法國生活的塞內加爾移民、黑人女性Laurence(Guslagie Malanda飾演),她與已婚白種男人產下一女,卻在女兒15個月大時獨自將其帶到海邊淹死。
文學教授兼小說家Rama(Kayije Kagame飾演),為了替新作品取材而旁聽審判,在她心中,這可能是美狄亞(Medea)神話的現代版本,但Laurence的故事對Rama的影響,遠比「取材寫書」更複雜、更個人。
這樁殺嬰案,犯罪者已經很明確,所以審判不是為了找出真兇,而是以個人與社會的角度來看動機與背景。在審訊過程中,Laurence的背景越來越清晰,漸漸梳理出文化與階級差異、種族與性別歧視如何影響她的人生。
Laurence從未替女嬰登記身分,宛如女兒在這社會裡從未存在。而Laurence自己呢?她從塞內加爾來到法國,不斷被孤立、被視而不見,是否也如從未存在?她是個大家都不太想看到的麻煩,不會講媽媽那邊親屬的語言,在家鄉沒有歸屬感,又不照父親意思選擇大學科系,遭父親斷絕金援;她來到法國講一口標準法語、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卻也不被法國視為自己人,例如她的教授,就認為她的研究主題不該找奧地利哲學家維根斯坦這種歐洲白人,應該從她自己的文化裡找,可她並未特別受過所謂「自己的文化」的教育,她是被家人期待要有法國白人教養的啊。
她從塞內加爾來法國接受屬於白人/殖民者的菁英教育,希望能翻轉階級,結果卻成為死路一條,兩個「家」都不太接受她,讓她更為孤立。所以,Laurence將女兒設定為一個「匿名」的人,甚至取其性命,是殘酷,還是溫柔?或許她不想讓女兒未來承受自己背負過的痛苦?
法庭裡,從法院人員到旁聽者幾乎都是白人,黑人只有三位,分別是Laurence、Laurence之母、以及Rama;走出法院外,不論在街上或餐廳裡,也多數是白人。就算是Rama這樣成功的黑人移民,不管她內心多麼融入法國的主流社會,他們的膚色仍是最先引人側目之處,永遠難以迴避。
Laurence的法官與律師,是兩個白人女人,恰巧就是Laurence最渴望成為的類型吧──知識分子女性,在社會為人所尊重。Laurence從塞內加爾,背負著父母的期待,來法國闖蕩,期許留下印記,研究哲學,然而她最終沒能留下任何印記,若不是殺嬰,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導演刻意讓她在法庭上穿暗橘色衣服,膚色與衣著幾乎要跟法庭的木頭色背景融為一體,或許也帶著這種象徵意義。
旁聽審判的Rama,目前的社經地位與狀況,看似與Laurence相距甚遠,但在兩人的背景揭露更多之後,會發現她們其實有不少相似處,例如黑人女性移民身分、冷淡的母女關係、人母身分(或將為人母)等等。Rama已經懷孕、伴侶也是白人,她聽著Laurence的故事,想到自己與母親的疏離關係,再看看周圍滿滿的白人,或許Rama很難不去想,也許只差那麼一點,Rama會是那個溺斃的女嬰,也許差那麼一點,Rama會將自己孩子淹死。畢竟曾有那麼多人,從彼岸要來到此岸,背負著「翻轉階級」、「要過好一點的生活」的期許,但沒能成功,有些還在載浮載沉,有些已沉入海底。
Laurence為何犯下如此可怕的罪,沒有一定的答案。法庭上有些證詞對不起來,例如嬰兒的白人生父聲稱自己很照顧母女倆,但Laurence宣稱生父從一開始就不想要孩子、也不願對外承認兩人的伴侶關係。後來在法庭上Laurence還將巫術扯進來,讓人不知她是刻意說謊、還是精神出了狀況。
總之,這一切恐怕連Laurence都沒有答案。也許真如她所言,被詛咒了,不一定是被巫術詛咒,而是被她的背景、以及這些背景帶她去的地方給詛咒。她一個人乘載著那個不承認她的男人、乃至原生家庭、乃至社會給的壓力,其他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對別人的期待(例如被告律師向亡嬰生父說的那句就很一針見血:「你不想為了這個孩子改變自己的生活」),而沒有選擇的女主角被這些東西給擠壓在一個窄小的空間裡,獨自承擔孕育一條新生命的完全責任。孩子被媽媽殺死的時候,全是媽媽一人的錯,但媽媽當時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人理她。
上述這種感受,其實是許多女性可以理解的。Laurence的律師、以及《聖奧梅爾殺嬰案》這整部片最高明之處,在於它從「殺嬰」這種魔鬼罪行的背後,翻找出其他人可以共感的情感軌跡。律師在最後面對鏡頭說,我們女人都是一種奇美拉(chimera)怪獸,由不同動物的樣貌拼組而成,有獅子的頭、山羊的身體、蛇般的尾巴,當我們懷孕生子時,母親與胎兒的DNA會互相影響,我們不完全是自己,母親與女兒身上都帶著彼此,不斷相連下去。這是所有母親都能體會的,不論黑或白,法國或塞內加爾,每個母親都是一種怪獸,彼此可以互相理解的部分比想像中還要多,是以這位律師說的話,能夠讓與她完全不同的Laurence激動落淚。
Laurence當初所背負的,是一種全世界只剩自己在孤身保護這孩子的無助感,一種想到未來孩子還要面對許多困境的焦慮,而若自己已經撐不下去、發出求救訊息也沒有人在乎,那麼懷裡這嬰兒也不會有任何機會了。我相信,很多母親在最黑暗的時刻都有類似的心情。這些詮釋不是為了要替Laurence開脫,而是讓更多人理解當前社會對某些族群造成的困局。
《聖奧梅爾殺嬰案》剛開場時,Rama正在大學授課,她以二戰時期曾與納粹合作的法國婦女在戰後被公開剃髮遊街羞辱的影片,搭配法國作家莒哈絲的《廣島之戀》劇本文句,讓學生賞析,在莒哈絲的溫柔解讀下,這群被認為「可恥」的女人,成為複雜、多面的血肉之軀。
而在本片最後,導演替像Laurence這樣的移民女性、以及本片的靈感來源Fabienne Kabou,做了一樣的事情,讓觀眾使用更深層細緻的思考,觀察這位表面上被視為恐怖怪物的殺嬰母親。也許,我們只是運氣比她好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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