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惡真相》是讓法國導演潔絲汀楚特拿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作品,雖然沒能代表法國角逐奧斯卡最佳國際電影,但仍入圍五項奧斯卡獎,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原著劇本與最佳剪輯。
德國作家兼譯者Sandra(桑德拉惠勒),與法國作家丈夫Samuel(Samuel Theis)及他倆的視障兒子Daniel(Milo Machado Graner)住在法國山區的小木屋,有天Samuel在小木屋外身亡,Sandra成為頭號嫌疑犯。
原文片名之義是「一樁墜樓的剖析」,但真正被攤開來解剖的,是Samuel與Sandra的婚姻。
在電影一開始,就有婚姻問題的跡象。年輕的學生Zoé來小木屋訪問Sandra,在樓上的Samuel故意將音樂(饒舌歌手五角歌曲〈P.I.M.P.〉的演奏版)放得很大聲,使得訪問無法進行。但Sandra似乎習以為常,沒有請丈夫將音量調小,只處之泰然地微笑請Zoé先離開、下回再約。就在這事件之後,Samuel疑似墜樓而亡,屍體是Daniel的狗狗Snoop先發現的。
意外墜樓?自殺?被人推下去?其實越往後看,死亡理由反而沒那麼重要了,焦點轉為這段婚姻的問題如何一層層被剝開在大家面前。隨著證據不斷出現,看得出兩人關係比表面上要糟糕得多,某些推論就不是那麼不可能了。然而,能夠解剖出客觀事實嗎?
每一件事,都有很多種可能與面向來解讀,比方說電影開頭的訪談,Sandra明明是受訪者,但她迴避Zoé所問關於她的問題,反而比較想知道對方的事,這可解讀為Sandra在調情,但也能解讀為Sandra悶在山區缺乏社交生活、有新朋友來訪讓她很渴望有社交互動,甚至也有可能Sandra基於某些私人理由,不希望訪問焦點被擺在自己本人身上。
案子進入法庭攻防階段之後,由於科學上無法給出定論,於是與這對夫妻相關的人紛紛被找來作證,然而每位證人能提供的僅侷限在他們能了解的那一面,不是全貌。後來檢察官當庭播放一段Samuel生前秘密錄下的夫妻談話音檔,揭露更多兩人間的齟齬,赤裸裸呈現婚姻不為人知的一面。
像Samuel與Sandra這樣在一起那麼久的夫妻,已經是每件事都能引發不滿、什麼都能吵,兩人住在哪、用何種語言溝通、兒子的意外是誰的錯、性別角色、家庭分工、不忠......全都可以是爆點,過去相愛的兩人,關係已經轉變成競爭與比較。
多年前Samuel間接導致Daniel視力受損的事件,雖不能說是Samuel的錯,但他顯然一直認為Sandra責怪於他,而這究竟是他自己想像的,抑或Sandra確實在婚姻生活中不斷暗示這點,沒有外人能知道;Sandra為了想離開德國老家而去到倫敦,在那裡她很開心,但後來又因丈夫的緣故搬來法國鄉下,她一點都不喜歡,「我離開德國的屎坑結果來到他的屎坑」;Samuel氣憤於自己得負責帶孩子無法好好寫作,在自己家還得為了Sandra講英語(即使英語也不是Sandra的母語);丈夫看妻子的成就,可能越看越眼紅,缺乏安全感的他轉而認定自己的失敗全都是妻子害的......
從那段錄音看來,表面上冷靜鎮定的Sandra,私底下倒也有排拒有效溝通、將人逼到絕望的能力,並有說謊的紀錄;但已經過世無法替自己辯護的Samuel,能為了尋找新作品的材料而偷偷錄下跟伴侶的對話,似乎也不是很健康的行為,甚至這令他有故意在談話中激怒妻子的動機。夫妻之間有很多事情,是只有觀點不同而沒有對錯的,結婚後人生決定都綁在一起、各有委屈,所以可能兩人都沒錯,但也都對彼此不滿意,在吵架的時候,最野蠻的一面會出現,然而這不能完全定義他們的為人。
Sandra寫的小說,常將她的個人經驗與情境寫入,呼應本片的主題:旁觀者很難判定真實或虛構。《墜惡真相》呈現的是,每個人都形同同時活在真實與虛構裡,即使對方真實地出現在你面前,你也還是虛構了對方,你認定他愛你,或不愛你,他有外遇,或沒有外遇,他怪你,或不怪你,這些都無法證實,沒有人能夠百分之百了解對方,你必須虛構出一個對他的理解,並依照那個虛構去行事,那些虛構會決定兩人相處的氣氛及話語,而氣氛與話語又成為真實。
法庭內,一群陌生人在試著決定Sandra有罪與否,法庭外,電視節目找來專家討論案情,但那位在被告席的Sandra究竟做了什麼,恐怕只有Sandra知道。
導演兼共同編劇潔絲汀楚特很堅定地保持案件的模糊性,有時候,選擇隱去不拍的部分,帶來更強的效果。例如電影開頭有人來訪問Sandra,但被丈夫播放的音樂打斷,訪客離開後,Sandra究竟去做了什麼,沒有呈現(鏡頭是跟著帶狗外出的Daniel);法庭上公開的那段錄音,導演將大部分對話以影像呈現給觀眾,但後面一小部分肢體衝突則只有聲音,留給大家去猜想真相;或者關於那樁死亡,觀眾也只看見事後的片段狀態、以及大夥兒的推測,其他細節只有在法院上的答辯裡出現。導演確保整體都帶有「客觀真相無法獲得」的氛圍,很多推論都能被提出「合理懷疑」(reasonable doubt)而無法獲得定論。
飾演Sandra的德國演員桑德拉惠勒,得使用法語跟英語演出,她將一切保持在讓人難以看透的平衡,不論是情感上、道德上,都有某種模糊性。Sandra真有能力與意志殺夫嗎?兩種可能性都說得通。攝影鏡頭常常由下往上拍Sandra,加強她強勢的形象,也產生更強的距離感,讓人感覺她遙不可及、看不出心思。
Swann Arlaud飾演Sandra的律師,他當然願意無條件支持Sandra這位他以前喜歡過的人,但心底恐怕無法完全相信Sandra的無辜。飾演檢察官的Antoine Reinartz,鍥而不捨地檢驗與質疑Sandra的說法,如果觀眾站在Sandra的立場看,難免認為檢察官幾乎是過分殘酷的,但如果抱著中立的眼光來看,審判過程中確實要有這樣的人來確保Sandra的說法經得起考驗。
飾演Daniel的Milo Machado Graner令人眼睛一亮,片中這孩子遭逢巨變,身邊甚至沒有可信之人,加上身為視障,內心必然充滿不安,卻得強自鎮定,這是個頗需要技巧的角色,但Graner表現非常好。攝影機拍攝Daniel在小屋面對別人質疑他的證詞時,鏡頭常常跟著Daniel的高度,使得其他「大人」更為高大,感受眾人圍著Daniel要個合理說法的壓力;Daniel首次在法院作證時,也利用鏡頭安排產生類似的壓迫效果,每當Daniel因為檢察官或律師說話而轉頭時,鏡頭不拍說話的人,而是緊跟著拍攝Daniel的正面臉部,直到Daniel無話可說,鏡頭才切到檢察官的嗤之以鼻。在前述這幾場戲,Graner在釋放感受與內斂之間的拿捏非常到位,其餘時候他的脆弱與不安也令人相當動容。
***以下有雷***
其實一直到最後,《墜惡真相》都沒有給出一個絕對肯定的答案。當然法院的判決還是有,但整體證據沒有很絕對,不論是事件發生的原因還是過程,甚至是兒子Daniel最後為何決定做那樣的證詞,都可以有很多不同的解讀,或許Daniel百分之百相信母親的無辜,但也可能是他考量到父親已死、若母親也坐牢他就命運難料了,因此選擇做出對母親有利的說法。
這種沒有定論的案子,總是令人掙扎,你有可能是毀掉一個無辜女人,也有可能是放掉一個冷血殺手,而即使法官與司法體系抱著最大的善意跟努力,有時候判決與真相仍是兩回事。既然生命中許多真相不得而知,為了過下去,只能挑一種虛構來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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