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s Film Reviews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今年的新作《小偷家族》，在坎城奪下金棕櫚獎，除了台北光點與誠品電影院舉辦是枝裕和影展以外，myVideo也有個是枝裕和的線上小影展，沒搶到戲院票的朋友們，可以上去找一找：myVideo是枝裕和作品專區



在聊《氣象人》的時候，我對一段劇情感受特別深刻，當時是這樣寫的：『David已經走到了人生很難改變的階段，他既不年輕，工作經驗也已侷限在某個領域，還有兩個孩子需要他關心，想爭取父親認同也怕來不及。他說，年輕時以為自己可以變得像ABCD或E一樣，但是隨著年齡漸長，他發現自己只能...做自己。他已經沒有選擇了。』

年輕的時候，「做自己」是一種狂放不羈，但到了中年，「做自己」是一種身不由己。你只能做自己了呀，還能做誰呢。

《比海還深》的主角良多（阿部寬），與前妻響子（真木陽子）育有一子真悟（吉澤太陽），他的父親剛過世，母親淑子（樹木希林）獨居在團地住宅。良多在很多年前曾經以一部小說獲獎，但久未出新作，為了生活去徵信社當私家偵探，號稱為寫作研究，但似乎會一直做下去。

良多雖已是中年人，行徑仍像個大小孩，對母親、對前妻、對兒子，都有想盡但無論如何做不到的責任。喜歡賭博的他，不僅贍養費搞不定，連約定與兒子見面都很難準時，更不可能存夠錢讓母親住好一點的房子。良多也不是個好員工，靠瞞著老闆在背後搞鬼來收客戶更多的錢進自己口袋。他一直在找錢、招錢，連父親的遺物也不放過，卻永遠留不住錢。良多的行為模式，代表著他還沒放棄找捷徑，通往一個他認為的成功與美好，但夢想中的成功，一直沒到。



他的「失敗感」來自四面八方，在公司帶的年輕職員似乎比他還像大人，前妻的新對象比他穩重又賺得多，姊姊的家庭狀況也比他穩定。

與良多成為明顯對比的，是母親淑子。年事已高的她，已能從小事找到滿足。參加音樂社團、淡淡地欣賞喜歡那位年長講師，聽起來實在沒什麼，但對淑子已經很足夠，在見到她認為是亡夫化身的蝴蝶飛來時，也能悠然向對方說，「別急著接我走，我希望能再待一陣」。



聽著抒情歌曲情感濃烈的歌詞，淑子說，她從未愛一個人愛到比海還深。走到現在這個階段，淑子對一切感到的是淡然，對不太成器的兒子，她雖嘴上偶爾抱怨幾句，但心裡充滿包容與慈愛。但良多還在期待一個完美，即使根本做不到。這位母親似乎比兒子更能接受兒子這個人。

良多的前妻響子，則想走出自己的路，盡好人母的責任。響子的眼神，似乎總不敢與良多相交。或許她知道心底還喜歡他，但已經成熟的她知道那是非常糟糕的選擇，她必須為自己與孩子著想，徹底離開。良多是個好人，但如響子所言，他實在不適合走入家庭。



良多父親的去世，在母子檔心中引發更深層的感受，淑子更體會到與死亡的距離多近，良多益發害怕將變成以往不想變成的人：自己父親。

媽媽說父親葬禮隔天，東西都丟了，兒子很驚訝，說你們牽手五十年結果不過如此？母親回答「你真傻，就是在一起五十年了才能這樣」。

良多老想一堆遠大的志向、各種有的沒的願景，但前婆媳兩位女性，忙著面對的是眼前。片中有段對話說，女人對於過去的愛情，像在畫油畫，舊的色彩被新的顏料蓋住了，看不見了，但舊的東西仍然在那兒。或許男主角需要的，正是把舊色彩蓋掉的勇氣，繼續探索應該怎麼畫，而不是糾結在已經畫好但又不滿意的東西上頭。良多想趁颱風夜，將前妻與兒子困在母親家，代表他希望改變前妻的心意，但他沒發現，或許該改變心意的是自己。

這帶我回到《氣象人》的領悟：「做自己，因為你沒有別的選擇」。各種勵志小語常常說，「不要放棄夢想」，但真的嗎？不用反思那個夢想需要拿什麼去換、不用看看現實條件嗎？人到中年，上有高堂下有妻兒，能夠只想著自己要的嗎？能不考慮需要付出的代價、負擔的責任嗎？良多想著樂透與賭博能替他中一筆大的，然後人生願望一次滿足；良多也想著一家團圓，希望有錢了妻子與兒子就可以回來。但這些年過去了，他是否成為能令人依靠、相信的大人了呢？中了樂透了嗎？都沒有。他改不了，無法脫離父親透過遺傳或教養影響形成的人生軌道。是否，這把年紀的良多，該做的是「接受自己」，而不是不停幻想著美滿的一家三口？



人可以改變，可以不變，但就是無法回到過去。導演是枝裕和克制的表達手法，讓故事表面上看起來很簡單，實則不然。攝影機總是精準捕捉到演員最關鍵的幾個表情，但又不會看起來太過刻意。導演利用苦樂並陳的遺憾與釋懷，利用不同視角看待同一件事的彼此辯證，替良多看見他看不到的事情。

良多的身邊是充滿愛與關懷的，即使他不是那麼好的人。他的母親假裝沒看見兒子翻找典當品，一有機會就拿食物餵他；他的兒子已經長大到可以分辨父親大概混得不太好的年紀了，但仍很愛著不可靠的爸爸、想跟他相處；前妻的態度雖冷淡，但從眼神中透露的情緒，與其說厭惡，倒不如說是恨鐵不成鋼的慨歎；已經去世的父親或許對他有過不好的影響，但他們的童年回憶卻也甜蜜珍貴，而且一趟當鋪之旅令良多發現父親雖然嘴上不說，卻還是頗以兒子的小說為榮。



這些或許就是良多一生能獲得的最好的禮物，沒有更多了。《比海還深》用深刻的角色塑造與互動，一方面呈現了人生現實令人失望之處：我們可能永遠無法成為幼時心目中理想的大人，但另一方面，也安慰著大家：我們可以去接受這樣的事實，接受有些東西終將不能擁有，接受我們終將不會多麼了不起。人生往前、往後看都會充滿想望與遺憾，但此刻也並非毫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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