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Joker)是DC漫畫的重要反派,而陶德菲利普斯導演的《小丑》以該角為主角,講述他的源起故事,背景定在80年代的高譚市,Arthur Fleck(瓦昆菲尼克斯)跟母親住,在小丑出租公司工作,夢想是成為成功的喜劇演員。
但患有心理疾病的他, 生活每況愈下,不僅常常被霸凌,社工單位預算刪減讓他沒藥可拿,然後又丟了工作。母親(Frances Conroy)身心狀況也不好,帶給Arthur更大壓力。
常說「笑」是開心的表徵,但它也是行走社會的溝通方式,如果「笑」能與社會同步,那是很好的,但對「笑」的掌握與社會不同步的時候,反而成為災難。Arthur眾多身心問題之一,是他有時會無法控制地大笑,即使他不想笑、即使非常不合時宜,他仍忍不住狂笑,常常引來別人誤解;他扮演小丑(clown)的工作,也是要替客人帶來歡樂、喜悅感,但Arthur漸漸失控的身心,以及生活的折磨,讓他越來越無法勝任「讓人開心」這看似簡單的工作;Arthur的夢想——成為喜劇演員,也是要使他人發笑,自己的幽默感要能被他人認同。
對「一般人」而言,「笑」是輕鬆快樂的事。但對「不一樣」的Arthur,「笑」是好痛苦、好吃力的事情,連在公車上出自善心逗小孩,他都做不來,甚至令孩子母親驚恐。他不斷在「與社會同步、被社會接受」與「放棄社會、放心做自己」之間拉扯,最後社會讓他極度自卑,而槍枝給他強大的力量。
在Arthur殺了人之後,他反而更能掌控自己,身體的擺動也比較像是自然而然的(不管在一般人眼裡看起來多怪),不再像過去那樣彆扭,因為他放棄迎合社會、不再在乎主流想法,如今更為自在。
《小丑》世界裡的富人社會,是單調、簡化的,唯一的特質就是有錢與冷漠,以蝙蝠俠的父親Thomas Wayne為代表。這是因為 《小丑》著重的是Arthur的腦內世界,電影的立場就是他的立場與觀點,觀眾看見的全是他的視角。其他角色除了母親以外,都不夠立體,因為這就是Arthur看他們的樣子,疏離而扁平。因此沒有角色值得觀眾愛或支持或同情,在原本漫畫裡面蝙蝠俠的世界觀與傳說,到了《小丑》也只是妝點,社會裏頭幾乎沒有好人,因為這狀況都是Arthur日常面對的現實。
所以可以說,本片凝聚出的憤慨,不是社會整體宏觀的正義與公平,而是從個人角度出發的痛苦。一個被逼入絕境的個人,在無愛的世界,培養出一切都可放棄與破壞的虛無態度,他不用去理解當社會變得混亂時,一位位受傷的人們是否無辜,也不用認真辨別每個人的善惡好壞,他想做的是抒發、將自己的火往外燒。
因此就連那些受到小丑「感召」的底層人士「起義」的時候,觀眾也無法同情他們,每個人都討人厭,沒有人是英雄,這是個令人徹底嫌惡的世界。當小丑所作所為引發社會排富的風潮,這也不太能說是小丑「帶動」的社會運動,而是他代表著當社會對邊緣人失去耐心與包容,只想要讓所有人同質的時候,這些無法融入的個體將被社會擠壓到變型,也就是說,許多人都可能成為小丑,不一定需要Arthur Fleck出頭。
《小丑》呈現的是,社會若能盡量保障、協助最底層人士,其實也能保護到其他資產階級、有錢人、菁英。片中的Thomas Wayne並不算壞人,但他沒能理解別人的困境,因此也在無意間擠壓了別人;Arthur崇拜的偶像,脫口秀主持人Murray Franklin(勞勃狄尼洛飾演),把Arthur當工具,靠著嘲弄他來賺取收視率,或許不算犯罪,卻也很卑鄙。片中Arthur那句引起熱烈共鳴的「精神病最痛苦的,就是別人總希望他們假裝自己正常」,控訴的大眾心態正是「我不想要麻煩,我希望那些怪胎都可以自行搞定、或是閃一邊去,不要打擾到我」,這樣的冷漠並沒有犯罪,但都把Arthur這類的人更往懸崖推去。
當然,Arthur無論如何不該殺人,種種困境不能為他脫罪,但撇開我們理想中的社會,回到現實,社會對Arthur的壓迫與排擠,確實容易加速Arthur精神狀態的惡化,他的瘋狂程度多多少少反映社會現狀的離譜與冷血。我當然不贊同Arthur的作為,但我懂得對社會主流囂張態度的憤怒、挫折感,那些令人作嘔的自以為是與惺惺作態。導演陶德菲利普斯過去拍過許多喜劇,但他最近說「政治正確扼殺了當代喜劇」,在《小丑》裡面也可以感覺到他對種種虛偽菁英態度的憤慨。像片中那批觀賞卓別林《摩登時代》的上流人士,看著悲苦的小人物主角而哈哈大笑,把他人之痛苦當成娛樂;又或是生活優渥的Thomas Wayne,評論上街抗議的人們像丑角,言下之意彷彿抗議者很可笑......為何是由那批富人與菁英決定什麼事情好笑呢?為何有錢人就可以看著別人的痛苦而大笑且不被排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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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陶德菲利普斯版本的小丑特別適合現在這個時代,這些年來美國深受隨機殺戮之苦,Arthur的特質與很多「孤狼槍手」頗為類似,貧富不均的問題也不斷惡化,社經地位低下的人更難生存,心理有問題的就更辛苦了。而本片對情緒的煽動力很強,不斷地將各種挫折與惡意加在主角身上,搭配攝影與場景設計營造出灰濛濛、到處堆著垃圾、令人煩躁的環境,以弦樂為主的配樂製造不協調與狂躁的感覺,彷彿緊繃到隨時等著爆裂的神經。Arthur生命中一點安慰都沒有,任何希望的光芒,都會被編劇拿走。
飾演Arthur的瓦昆菲尼克斯,是個充滿危險氣質與爆發力的演員,在正邪之間的模糊地帶遊走,肢體語言裡面包含各種不自然的扭曲與抽動,說不出地詭異,好像若不用點力把自己勉強撐開,就要垮成一團泥了。他起初不完全是惡魔,但也不完全讓人同情,擁有不穩定、難以預測的爆發力。從起先想要裝正常、邊忍不住笑又想壓抑,到之後擁抱自身的詭異,自在地「做自己」,他的變化令人既著迷又恐懼。
《小丑》像是馬丁史柯西斯導演的《喜劇之王》恐怖版,讓該片主角勞勃狄尼洛來《小丑》飾演成功、資深的脫口秀主持人,更是讓觀眾不可能忽視這兩部片彼此的對映性。社會要如何面對這些令人既同情又害怕的人呢?就像大家觀賞台劇《我們與惡的距離》時,可以在安全的距離下試圖理解某些人物的困境,但發生在真實世界時,就很難排除對他們的恐懼與憤恨。理智上明白這樣無法解決問題,但誰又有好辦法呢?誰又有餘裕去處理這些「未爆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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