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s Film Reviews

由《屍控奇幻旅程》雙導演"The Daniels" （Dan Kwan與Daniel Scheinert）所執導的《媽的多重宇宙》，比前作更狂、更猛、更離譜，將一個基礎的亞洲移民家庭故事，用腦洞大開的奇幻風格說出來。它的「多重」宇宙不是開玩笑的，不是列出五、六個讓觀眾體驗一下而已，而是讓觀眾感覺到「多重」的可能性簡直無限，可以說，本片是極簡主義的相反，一切都多到滿出來。

Evelyn（楊紫瓊）是個不快樂的亞裔移民，辛苦經營洗衣店，與丈夫Waymond（關繼威）早無熱情，與同志女兒Joy（Stephanie Hsu）關係緊張，老被自己的父親（James Hong）嫌棄，還被國稅局的Deirdre（潔米李寇帝絲 Beaubeirdre）追著要查帳。

沒想到一家人在國稅局的時候，竟然出現來自另一個平行宇宙的Waymond，警告Evelyn有個"Jobu Tupaki"要摧毀所有宇宙，而Evelyn是拯救世界的關鍵，她必須跳至其他平行宇宙，從那些宇宙的自己身上擷取各種能力，對抗Jobu Tupaki。

本片態度似乎很輕挑搞笑，但面對實際問題可是很誠懇的，例如酷兒族群與移民困境等等，都是真實存在於許多家庭的狀況。

Evelyn這角色最打動人的是，我們大多數人都懂她的感覺，家裡亂糟糟，與家人的關係冷淡難捱，被好多小事追著跑，對自己的生活毫無熱情，快被生活壓垮，而且一事無成，甚至好像每件事都搞砸了。

面對生命中的大小事，Evelyn都很退縮。不敢跟父親說他孫女是女同志，不敢對女兒說愛她，不敢跟丈夫講開婚姻的問題。她面對生命的方式，似乎是最好躲到一輩子都不用面對就死掉，難怪Waymond對這個Evelyn說，她是所有多重宇宙的Evelyn中把潛力發揮得最少的。

但Evelyn這種一邊表面容忍、一邊否認事實的態度，對她的女兒Joy其實是一種暴力，讓Joy心理與情感上都受到傷害。Evelyn雖然沒有拒絕女兒，但也從未接受女兒，Joy心知肚明。Evelyn總覺得，孩子每一個讓她不滿意的點（當然包括同志傾向），都不是孩子該有的樣子，而是被哪些外力與邪魔影響的，應該要「改正」回來。這方面真是一代傳一代，當年Evelyn要與Waymond結婚，她父親也是氣到不想認這個笨女兒。

Jobu Tupaki是在某一個宇宙被Evelyn逼到極致的Joy，她培養出能同時穿梭、活在每一個宇宙的能力，可以在同一時間在每一個地方感受到每件事，而這讓她感覺萬事萬物都是空泛無意義的，她想將一切帶進虛無，包括她母親。

Jobu有個黑色「貝果」，據她所說，是她置放宇宙萬物之處，Jobu希望當自己走入貝果的中心時，可以得到平靜。這隱含的概念，與一般人對某些心理疾病患者的誤解有點類似，Evelyn與Waymond一直以為Jobu是要毀滅全世界，但Jobu對Evelyn說，她創造這個貝果是想毀滅自己。許多人總認為憂鬱症患者或是嘗試自殺的人，都不為他人著想、不想想對別人帶來的傷害，但其實這些人往往不想傷害別人，而是想讓自己的痛苦停下來，因為他們實在受不了了，甚至有時他們的邏輯是，如果自己如此教人失望、困擾，例如Joy如此讓Evelyn與阿公失望，那麼若自己停止存在，別人就會比較舒適。

那個「中心空洞、毫無意義」的貝果，要將所有多重宇宙吸進去，成為絕對的虛空。與此相對應的是，母親Evelyn對Joy的情感是滿的，滿滿的要求，滿滿的嘮叨，滿滿的窒息的母愛，到天涯海角都硬要跟硬要管的母愛，Joy承受不了，只能用全然的「空」去對付滿滿的愛。此外，由於Joy變Jobu之後可以隨意行走各個宇宙、成為各種Joy，所以沒有一件事情重要了，她變麻木了。不用拋棄其他可能性去選擇某條路，就沒有失去的機會，也沒有珍惜某條「獨一無二」之路的感受，這又是另外一種虛無與空洞。

滿跟空之間，要抓到一個平衡，人才能好好過下去，Evelyn要能留給女兒一些空間，她才能長出自己該有的樣子、作出自己的選擇，讓那些選擇帶她走到她想去的地方，而那會是屬於她自己、獨一無二的路，不管旁人認定那條路是好是壞，對她來說都會有特別的意義與珍貴的價值。

另一方面，Evelyn也該留一點注意力給自己。Evelyn身為人妻、人母、女兒，有太多事情要兼顧，當她想要Everything還要Everywhere還要All At Once的時候，自己早就不見了。但面對自己的時候，也不用太過苛刻，因為「我不可能是全部的我」，不可能把所有潛力都發揮、所有夢想都達成，甚至，真做到了也沒有好處，因為全都完成的時候，做到的一切又將變得沒什麼意義了，如同Jobu Tupaki的體會一樣。

《媽的多重宇宙》秀出在很多宇宙裡的Evelyn，展示她的許多可能性，我們每個人也都是如此，都有很多可能性，只是人生中各種選擇帶我們走到今日的自己。我們與Evelyn都要有這樣的信心：不管做什麼樣的選擇，變成哪一個自己，都有辦法找到平靜，以及努力的目標——也許是演藝事業，也許是廚師工作，也許是與同性愛侶的溫馨生活。這些Evelyn的差異相當大，人生目標也都不同，但只要她願意，她終究都能找到平衡。

就像Waymond，他的人生並不怎麼樣，但他也找到生存的方式：盡量看見事物好的那一面，這不是因為天真，而是因為必須。現代資訊爆炸，每個人都在承受比以前複雜的生活，雖然多了選擇與自由，但也多了壓力與集體焦慮。同理心、善良與仁慈，是讓大家都能活得舒服一點的方式，如果在做得到的範圍內，能停止成為別人的痛苦來源，少嫌兩句，少在網路上亂嗆，有餘力的話對別人好一點，那麼在這個社會生活的人們也都能好過一點。

《媽的多重宇宙》有天馬行空的創意，有許多難以想像的平行宇宙設計，並且留意讓每個平行宇宙有足夠多的細節差異讓觀眾不至於感到混淆或厭倦，剪接節奏極有活力，各種笑點從高雅到低級毫無保留，楊紫瓊帶來橫跨許多類型的表演，我相信就算是不想思考人生問題的觀眾，也能看得很開心、很娛樂。

比較可惜的是，對主角Evelyn各種不同的人生可能性，本片探究的不多，總是急著回歸到Evelyn身為母親這個身分的核心；而最後給的解答，相對於前面提出的繁複哲學質疑，實在太簡單了。但這些問題瑕不掩瑜，總之，能對抗虛無的，只有希望與快樂。很多亞洲家庭總是在世代傷害輪迴裡走不出來，老爸嫌女兒、女兒嫌孫女，一代一代傳下去，活著好像越來越沒意義，面對親人都覺得很痛苦，與其如此，不如學習翻轉、放手，給下一代自由與空間做出選擇，去感受屬於他們自己的人生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