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s Film Reviews

在《身為人母》之後多年未有作品的編導Todd Field，終於帶來第三部執導電影《TÁR塔爾》，以虛構的柏林愛樂首位女性指揮家Lydia Tár為主角，描述一位頂尖菁英如何跌下神壇。

在電影一開始，聰明又有才華的Lydia（凱特布蘭琪）已經處於事業的極頂峰，似乎沒有什麼是還沒做到的。她接受訪問時充滿自信與魅力，話語中透露淵博知識，對她的專業有深刻而獨特的看法。但是，她的一切將被拆解......

電影前段很用心地把Lydia所處的古典音樂菁英世界建構起來，那是多數觀眾不熟悉的環境，但經過導演的處理，觀眾很快進入這群藝術家的生活中，知道成員間的相處模式與階級高低，以及這行的特質如何。劇本的對白很自然帶到指揮工作的細節與知識，例如左手與右手的作用，還有在做指揮時指揮家都注意些什麼、想要得到何種效果與狀態，也勾勒出交響樂團成員要面對或運用的政治手腕。

替觀眾奠定好基礎後，《TÁR塔爾》以Lydia為唯一重心，觀察她的生活種種，看她的傲氣、執著與掌控慾如何帶她走向自毀。

電影開始沒多久，她為訂做的西裝量身，這些正式服裝就是她的戰服／鎧甲，代表地位與權力。Lydia要站在頂端控制一切，萬事以她的意志來運轉，就如受訪時她說，指揮家主宰著時間，甚至能令時間停止，一切端看她如何操縱指揮棒。她每天面對別人都是一場權勢展演，要維持高人一等的形象，甚至在摔倒隔天都無法承認自摔撞花臉，得編出一個英勇對抗歹徒的故事來說給人聽。

Lydia面對世界的態度，從她對欺負女兒的同學說的話就能看出來。她與同志伴侶Sharon（Nina Hoss飾演）領養的女兒Petra，在學校常被某位女同學霸凌，Lydia直接去找那位女同學，除了恐嚇對方離Petra遠一點否則會讓她「有事」以外，還說「妳要是告訴別人說我恐嚇妳的話，也沒有人會相信」。這就是Lydia的世界觀，她的權威地位太崇高了，不管她做什麼都沒人能打小報告，因為其他人不會相信。她要做什麼壞事、脅迫什麼人，都可以優雅地做，不用大呼小叫，因為大家敬畏她，沒人敢不服從。

地位令她隨心所欲，遇到「看上」的人就給予利益來做些交換，對於曾經親密但因故分開的人就弄上黑名單。她於公於私都靠著這樣的權力地位為所欲為，與身邊每個人的關係都成為一種交易。

片中她指揮時有個鏡頭由下往上拍她（這角度的劇照也是本片的海報），代表著其他人看她的視角，她的雙臂有力地張開，象徵著無上權力，你只能仰望，你甚至不會（或不配）看見她的臉。

Lydia可能認為自己很安全，每個人都會像被她威脅的那位女兒同學乖乖閉上嘴，但Lydia身邊的人對她各種把戲都心知肚明、而且並不認同，只是不點破罷了，我們身為觀眾，看得見那些配角望向她的眼神（尤其是Nina Hoss飾演的Sharon、Noémie Merlant飾演的助理與Sophie Kauer飾演的提琴新秀），那種心照不宣的"knowing look"，以及微微有異的神情，但Lydia不知道，她站在高高的神壇上根本不看別人、也不反省自己。她過去做過的壞事，沒有進入她清醒的意識中，但仍透過一些只有她聽得見的怪聲音、以及夜半的噩夢，鑽進了她的情緒裡，威脅她對自身環境的主導權。

***以下有微雷***

編導對於Lydia的角色描繪很費工夫，她的髮型、轎車、房屋布置、物品收集等等，每項都透出她的菁英地位以及自傲自大，其中隱而不明說的，是所謂「歐洲白人菁英」品味，與之對照的是她身邊不斷穿透進來的「非白人」勢力，在她的純白人視角周圍敲著門要進來，例如茱莉亞學院那位被Lydia氣到離席的BIPOC（黑人、原住民和有色人種）學生、Lydia言談中帶著微微諷刺提到的「中國市場」、Lydia領養自西亞的女兒Petra等等，這也使得在她眾叛親離之後，編劇讓她去到某個亞洲國家指揮非古典樂的安排，更帶著一種近乎惡趣味的味道，不過她依然抬頭挺胸，帶著原有的高傲來接受這一切，繼續使用「遇到不快的事物就當作沒看見」的態度，躲在她的世界中。

《TÁR塔爾》碰觸到「取消文化」、網路輿論未審先判與#metoo的議題，但沒有給出非黑即白的論斷，而是挑戰觀眾去更仔細思考更多的問題，包括藝術本身是否能與藝術家分開來看、能否只靠尚未經過司法程序釐清的指控就剝奪一個人的工作等等。片中一場一鏡到底的戲，有名學生因為巴哈是「厭女的白男」而不願意碰這位作曲家的作品，Lydia回應的方式很帶刺，包括那句"It seems that the architect of your soul is social media." 但若不論表達的態度，此時她講的話其實自有一番道理，至少是個可讓人爭辯不已、難有定論的思考方向。

凱特布蘭琪的表演很細緻，或者說她根本沒在「演戲」，她就是Lydia，舉手投足都完全沉浸在那個角色裡。她在跟Sharon分享的那個家、以及在自己平日工作的公寓，表現的舉止與心情不太一樣；面對工作以及面對她有點興趣的女性，展現不同的神色與態度......總之有太多表演細節太讓人回味，令人看得相當過癮，雖說片長有2小時38分鐘，但對我而言體感不到兩小時，甚至還想再看幾次，非常推薦給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