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烈愛》(버닝) - 低吟的憤怒 @ Lizzy's Film Reviews

由韓國導演李滄東執導的《燃燒烈愛》，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描述送貨的鍾秀（劉亞仁）巧遇老同學海美（全鍾淑），兩人都為生活掙扎，又是舊識，很快地產生曖昧感情。然而海美去非洲一趟回來，認識了作風洋派又富有的Ben（史蒂芬元），海美與鍾秀的關係頓時走樣......

《燃燒烈愛》裏頭的真真假假是不可靠的，鍾秀到底是不是能信任的敘事者？海美的種種背景故事是否騙人？Ben承認的「特殊喜好」究竟是真是假？沒有一件是肯定的。比起事情真假的推理，《燃燒烈愛》更認真想傳遞的，是人物的感受。

從鍾秀的角度，看見Ben對凡事隨興不在意、對海美不是真有興趣，卻能這麼輕鬆把海美吸引走，想必是很刺痛。觀眾感受到鍾秀的不安、尷尬與憤怒，感覺他在Ben的有錢朋友之中多麼不自在，以及Ben與海美來到他的破爛老家帶來的屈辱感。鍾秀無法理解海美與Ben的作為及選擇，像在看無字天書一樣，這帶來深刻的挫折感，也讓他越來越執迷。

海美則是個謎，也可能是強迫性說謊者。她是片中被寫得最淺的角色，比較像是驅動鍾秀與Ben的催化劑，而不是真的人。我不覺得這是編劇偷懶，而是因為本片從鍾秀的視角看事情，既然他看不懂海美，片中呈現的海美自然也是難以理解、互相矛盾的。海美曾說，「想要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那樣消失」，當她幾乎所有故事與說法，都真假難分時，似乎真的做到了如同沒有存在過，好像這一切只是鍾秀的想像罷了。

Ben則與鍾秀在光譜的兩極。他有自信、有錢、長袖善舞、見過世面、充滿魅力，但他的錢不像是靠工作獲得的。當他被問到從事何種工作，他回答「玩」。或許他與海美及鍾秀的關係都是一種「玩」，故意在明知鍾秀對海美有意思的狀況下，一直讓鍾秀參加他與海美的活動，故意呈現與海美也許是情侶的形象，故意裝作不經意地提到海美在哪都睡得著。Ben就像在玩螞蟻一樣，玩弄鍾秀，想看他的反應。至於海美，對Ben而言或許就是「又一個掏金女」，他早就看多了，根本不在乎。Ben似乎沒法真正去了解人、喜歡人，只有收集人，無法對他人保持興趣太久，他的外表底下是一個大空洞。

飾演他的史蒂芬元，演得相當好，表面看起來禮貌又好相處，卻又帶著某種冷冰冰的無動於衷，像海美在Ben的朋友面前跳舞時，Ben給男主角一個淺淺假笑，饒富意味，好像可以解釋為一個禮貌性的笑容，但也似乎暗藏著某些更讓人不舒服的輕蔑。史蒂芬元將Ben的複雜、以及優雅舉止背後潛藏的反社會人格詮釋地很精彩。

鍾秀一直是個被動的人，如果他沒遇見海美及Ben，或許會繼續被動下去。他說他想當作家，但也坦承不知道要寫什麼。生活讓他得從事各種勞動工作養活自己，又因父親入獄所以回鄉照顧田地，如此封閉又勞碌的生活，幾乎沒有空間與動力去做什麼特別的事情。

在遇到海美之前，鍾秀並不像海美那麼想抓住人生，只是盡力存活（像許多村上春樹的男主角）。海美有一種主動的飢渴，似乎感染了他。當兩人上床時，鍾秀把目光凝聚在外頭建築反射的一道陽光上，這是他生命中的著力點，微不足道，卻無比重要。

海美點燃了鍾秀的動力，然而Ben的出現以及海美選擇與Ben走在一起，也點燃了鍾秀的憤怒。《燃燒烈愛》處處點明了貧富差距，透過車子、服裝、住宅、生活習慣的對比，不言而喻，整部片都有低吟的憤怒與嫉妒。

鍾秀似乎認為，因為自己比較真心，所以有權擁有海美（暫且不論這觀念是有問題的，畢竟觀眾只能透過鍾秀的視角看事情，而他的觀點正是如此），因此Ben的介入不僅讓他傷心，也令他憤慨，就算表面裝得有風度，但內心是極度憤怒的。

***以下有雷***

後來海美消失，鍾秀對Ben產生更多懷疑，這時得要問的問題是：到底是Ben代表著資本主義裏頭上位者的冷血無情不在乎人死活，還是鍾秀象徵著社會底層常常投射自己的忌妒與挫折到他第一位可以接觸到的有錢人身上？也許都對，也許都不對，但產生這情況的主因，是階級的互不信任與敵意。

比起村上春樹的原著，李滄東的詮釋添加更多社會結構與階級的批判，年輕人失業率、卡債問題等等，都在電影裡特別被提到。而鍾秀老家離北韓很近，近到聽得見北韓的洗腦廣播，但對照之下，北韓對鍾秀這類青年的威脅，比韓國自己的社會經濟問題還小得多。鍾秀想寫小說，想走一個跟他的農村過去無關的路，或許期待著掙脫；海美整形，或許也期盼能讓人另眼相看，有機會過豐富一點的生活，她的非洲行，或那場美到令人快要落淚的夕陽之舞，都強調了她不甘於做一個精神過於貧乏的人。但這世界更無情，鍾秀與海美不斷掙扎，仍然爬不上去。

Ben則自由自在，遊戲人間，或許是無聊過頭了，讓他必須找更極端的事情來做。他承認自己大約每兩個月就會找一個廢棄溫室燒掉，並毫無歉意，認為廢棄溫室根本沒價值、等著人燒。這想法映照著他對海美與鍾秀的看法：這些人對他如螞蟻，沒有價值，也不構成威脅，他偶爾花時間跟這些人相處，讓他感覺自己更高人一等，就足夠了，用過就可以丟。對Ben這樣的有錢、空洞的人，窮人對他來說似乎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個隱喻，一個抽象的概念，反正就是一些令人嫌惡的玩意兒。

兩種世界的人，彼此沒有任何善意，他們都有不同的、無解的「餓」，一種精神上的飢渴，互相吞噬，用對彼此的無情，互相燃燒。

鍾秀在海美與Ben身上，近距觀察到自己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浪漫愛情與富裕生活。或許他真該學習海美的啞劇訣竅：「演的訣竅不在假裝這裡有橘子，而是忘記這裡沒有橘子」、「只要我想要，我隨時都可以吃橘子」。但鍾秀需要真實的東西，無法假裝心裡的那把火不存在，到最後，兩位角色與價值觀的正面碰撞，讓我感覺到，我們的文明，似乎站在即將一切燃燒成廢墟的邊緣，各種拿取、掠奪與撕裂，太多無解的問題，好像再幾個失控我們就將萬劫不復。現代年輕人難以在生活中找到根，找到滿足感，雖然《燃燒烈愛》是韓國的電影，鍾秀與海美來自韓國鄉下，但他遇到的困境是全球許多地方的年輕人都面臨的，他們與親友形同陌路，獨居在狹窄擁擠的套房裡，不知何去何從，心中都有個火苗等待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