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聊電影

看過的電影越多，就越難遇到讓我「驚訝」的作品，所以很開心能看到《抱歉打擾你》這樣的片，從頭到尾的劇情發展與走向都讓我驚訝。它是一部黑色喜劇，背景是個很像現在、但非常奇幻詭異的美國加州奧克蘭，用辦公室升遷喜劇來講述種族與階級，以及流行文化、媒體、政治、哲學等等，首次導演長片的Boots Riley，是嘻哈樂團The Coup首腦，他把許多天馬行空的想法加進來，雖然後頭發展有些失控與失焦，但能夠在一個小時半內看見如此多大膽創新的想法，還是非常開心。

Cassius（LaKeith Stanfield）與行動藝術家女友Detroit（泰莎湯普森）住在叔叔的車庫裡，但繳不出租金，快要被趕出去，幸好Cassius找到電話行銷工作，起初很不順利，直到發現使用「白人聲音」再搭配上他的行銷直覺，銷售成績斐然，並因此獲得快速升遷，但也使得原本與他一同奮戰、想爭取合理待遇及福利的同事與他漸行漸遠。更糟糕的是，成為菁英員工後，他看見更可怕更難以接受的事情......他該為錢折腰、當作沒看到嗎？

其實劇情比我描述的還要誇張很多，為了不破壞觀影樂趣，在此就不多說了。

《抱歉打擾你》裡頭每個人的掙扎、每個個體的決定，都關乎於錢，或者更精確地說，是物質生活。主角名為Cassius Green，暱稱為Cash，而美金的顏色正是綠色，所以或許可以說，他名叫「鈔票是綠的」(Cash is green.)。電影裡從多方面探討錢與物質對人的影響，逼迫人時時得決定是否要犧牲自己的身分、出賣哪些東西，還有Cassius想要成就的美國夢──有錢有車有房、可以養女友等等，需要多少代價去換。

雇用Cassius的電話行銷公司，要求員工電銷時"stick to the script"，照稿念不要脫稿演出，或許這也是目前一代代人們接受到的訊息。即使21世紀的我們，早已面對完全不同的社經環境，卻還是被教導"stick to the script"、懷抱過去長輩們的夢想，在沒人買得起房子的時代想要買房子，在薪水低物價高的年代想要有結婚對象兩個孩子與一條狗。我們依然被教導只要努力工作、專心學習，就能夠成功，擁有美好生活，即使世事早已物換星移，現在要換得那些的代價早已高到破表，但我們的夢想還是照稿念。

許多人找不到像樣工作的狀況，也讓新型態的奴隸制度發芽茁壯。片中有間公司WorryFree，向找工作的人們宣傳跟它簽約就「不愁吃住」，不用付帳單、不再怕裁員、不再四處打零工睡帳篷，它真的沒騙你，你確實有吃有住，但實則過著奴隸般的生活，住在小小的房間裡，有三餐吃，沒有自由，也不能中止勞動合約。這是公司化、企業化的奴隸制度，但去的人是由於已經走投無路而自願的，不是被抓上奴隸船的。

在階級問題之中，也隱含著種族問題。Cassius使用「白人聲音」之後，他的銷售話術變得無往不利，這強調了種族歧視之中更難克服、更隱性、更深藏在許多自稱沒有歧視的人心中的因素：上流白人聲音的自在、不在乎、不缺錢、成功有自信的那種味道，是比較被大多數人喜歡與接受的，連白人都希望自己是這種聲音，多數人會很自然地願意去聆聽以及答應有這種聲音的主人，也讓白人相對於黑人較容易取得成功。《抱歉打擾你》找來艾米漢默飾演一位大企業CEO，他舉手投足與談吐就是上流白人聲音的標竿，這位白人是自在中的自在，即使做出一堆邪惡事情但還是相當自在，完全就是「我光明磊落問心無愧」的樣子。大家就喜歡這種的。

本片的奇幻成分，使用得恰恰好。它非常誇張離譜瘋狂，強力吸引觀眾的注意力，並且不會淪為嚴肅說教；但它的奇幻成分又帶著許多真實，與觀眾平日的感受相呼應（例如雇主的終極夢想就是讓員工完全被奴役、完全配合雇主需求而失去自我；或是痛苦的大眾轉向無腦到極致的娛樂來麻痹自己、不求長進；或是一般民眾願意把握任何莫名其妙的機會走紅），所以這些荒謬仍然讓人很有感，很能入戲。

《抱歉打擾你》視覺上活潑大膽又創新，導演很會用聲光效果講故事，例如Detroit的誇張耳環總是諭示著未來，或者為了強調電話行銷的"cold call"（打給潛在客戶的電話）有多侵擾他人，導演讓Cassius打電話時，畫面變成將Cassius彈進客戶家裏頭，近身與對方電話交談，客人則繼續做原來正在忙的事情，讓觀眾直接聯想起被電訪時那種煩躁、被打擾的感覺。

Cassius使用「白人聲音」時，配音的是David Cross，那聲音有夠誇張，配上LaKeith Stanfield的臉極度違和，非常好笑，甚至故意讓對嘴對得沒那麼準確，增加諷刺感——那的確百分之百不是Cassius的聲音，他的真我為了生存被埋起來了。連Cassius的女友Detroit也有個白人聲音，竟然還是英國演員莉莉詹姆斯配的，誇張效果一級棒。

或許因為是第一部作品，編劇兼導演Boots Riley很大膽、很天馬行空，完全不受限，彷彿怕自己沒有第二部可以拍一樣，而某些經驗不足、處理得不太流暢的部分，用在《抱歉打擾你》這種古怪內容倒也不會太違和。只不過，一些小缺點還是有的，有些劇情支線沒有後續發展也不太有作用，例如Squeeze（《陰屍路》、《燃燒烈愛》的史蒂芬元飾演）、Detroit與Cassius的三角戀；還有主要角色不夠立體、面臨的處境沒頭沒尾，像Detroit，她知道這社會大有問題，但也明白自己得先活下去，這心理衝突在片中有表現出來，但沒有收尾或深究，因此在本片中，她還是只能擔任Cassius的道德指南針，是一種象徵，比較不像真正的角色。更可惜的是，對於社會問題，以及何者為善、何者為惡，編劇都太簡化、甚至可說太「左膠」了些，尤其到後頭，劇本重點變成「誇張」，但對議題的探討是較為空洞的，造成主題失控、失焦，有些可惜。不過我很期待Boots Riley的潛力，希望未來能有更成熟的作品。

看完《抱歉打擾你》，除了被各種誇張創意娛樂到以外，也體會到「安於現狀」是多麼危險，一再冷漠以對、當作沒事，對手會越來越大膽，情勢將會越來越糟，該忍到甚麼時候？哪種地步會讓你覺得「天啊我受不了了」？越安於現狀、越「知足」，不去阻止、不去改變，終究會看見越恐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