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諾瑪麗莎》導演查理考夫曼的第三部導演作品《我想結束這一切》,在Netflix上架了,它根據2016年Iain Reed的同名小說大幅改編,是一部相當孤獨、也相當難懂的電影。
劇情前段看起來是這樣的:Jake(Jesse Plemons)載他的女朋友(Jessie Buckley)去到位於偏僻鄉下的父母家吃晚餐,女友心中已經打算分手了,但還在猶豫,也還沒跟Jake說。暴風雪蠢蠢欲動,女孩來得及照計畫在今晚回到家嗎?
看到本片的晚餐段落,你可能以為會往《宿怨》那類的片發展,尤其東妮克莉蒂在本片飾演Jake之母更容易引起這樣的聯想,但我保證絕對不是。《我想結束這一切》包含不少類型片手法,但無法被歸類,而且越看越奇怪,每個人的解讀可能都不同,以下是我的解讀方式。
***以下有雷***
關於女友的身分,我覺得觀賞時可以注意幾件事情:
1.Jake與女友兩人的對話內容,其根源幾乎都可追溯到Jake在父母家那個房間裡擺的書籍與物品。
2.女友的名字不斷變動,以下我姑且稱為「年輕女子」。更奇怪的是,在與Jake一家吃飯時,女子自述的職業、興趣,以及身上的穿著,都不斷改變。
3.年輕女子在Jake父母家看到一張Jake小時候的照片,但年輕女子覺得照片裡那人是自己。
這些線索暗示了一個重大結論(你猜到了嗎?你同意我的猜測嗎?),但我們暫時將它擺一邊,先看看整體劇情裡面的細節,是否也能支持那個結論。
電影開頭從年輕女子出發,此時她看起來是主角。男友Jake開車來載她去父母家,在車上,女子內心想著「我想結束這一切」,起初聽來是想分手,但慢慢看著越來越往人的生命與存在討論的劇情,也難免懷疑她指的是自殺。
在車上,他倆可以談很深入很學術的話題,範疇橫跨科學與藝文,彼此搞得懂對方要講的,但總是莫名有點「對不上」的感覺,話不投機。鏡頭也刻意將對話中的兩人分開,不斷切換鏡頭,不讓兩人同框,增加他們的距離感。
女子似乎覺得處處得為男生著想、增添男生自信、不好意思拒絕他等等,因此她讓自己面臨今晚的尷尬處境:明明想分手卻還是去了Jake父母家、甚至還盡力讓對方家人喜歡自己,多次想要催促Jake趕在風雪前載她回家卻又一直被拖延,好不容易出發了卻又任由Jake為了買冰淇淋耽擱、又繞路去了Jake的母校......她想著要結束事情,卻好像哪件都結束不了。或許她不斷改變的職業、興趣與衣著,象徵著她為了別人或場合需要來調整自己、表演自己。席間一直有電話打來找年輕女子,來電顯示似乎就是女子自己,但聲音是個男性,彷彿某個內心深處有個人很想提醒這位女子一些事情,但女子只是敷衍。
Jake家中的情境也很詭異,父母的年紀不斷變化,彷彿在那個房子,時間會自己亂流動一樣。明明是吃晚餐,但幾乎沒人碰食物,Jake父母的「閒聊」像是壞掉的機器人。Jake父母的病痛(父親的失智、母親的嚴重耳鳴),地下室塵封的兒時物品與臨摹Ralph Albert Blakelock(美國畫家,有精神分裂症)的畫作,或許都暗示著這家人內心藏著痛苦、有想逃避的事情。Jake對母親的不耐、或是父母令他感到丟臉的情緒,也暗示不愉快的成長經驗或羞恥感。
或許《我想結束這一切》充滿Jake某些壓抑過、扭曲過的記憶,這些回憶與藝術及奇想相結合,形成本片的特殊畫面。
而Jake與年輕女子的對話,則是Jake被各式媒體所餵養資訊的大熔爐,例如討論John Cassavetes的電影《A Woman Under the Influence》時,女子講的話是引用傳奇影評人Pauline Kael在New Yorker的影評(而Jake的房間有Pauline Kael的書);女子號稱自己寫的詩The Bonedog其實是加拿大詩人Eva H.D.的作品(Jake房間有一本The Bonedog);Jake提到作家David Foster Wallace時,也提到一堆根本不知道Wallace寫過什麼的人,竟都知道Wallace是自殺的。我們的思想,變成了一個大眾文化的便利貼牆了嗎?
如同年輕女子提到的、Oscar Wilde說過的話:"Most people are other people. Their thoughts are someone else's opinions, their lives a mimicry, their passions a quotation.",諷刺的是這段話本身也是引用的。
在現代社會,我們很容易聽到別人想法,各種媒體上的意見與思想,我們也可能內化成自己的。連電影最後一段,Jake的幻想中,那個年老的他獲得重要成就獎的頒獎典禮,他的致詞都是從《美麗境界》片尾的致詞拿來的,連拍攝的鏡頭安排也是參考那部片。
除了對話內容可說大多由大眾文化「拼貼」而來,片中有幾個角色的命運甚至奇怪地聚合與重疊,個人身分漸漸模糊。到最後可以大膽推測,其實Jake與年輕女子,甚至老年清潔工,都是同一個人。
本文最前段提到的三個重要線索,都指向女子與Jake是同一個人/女子是Jake的幻想,所以她本質上不固定,而且想討好Jake,在Jake父母面前的言行像在表演。老清潔工也應該是Jake,雖然這點的證據沒有年輕女子那麼清楚,但Jake下車走進學校後,過了一陣子年輕女子也進了校園找Jake,但校內只有那個老清潔工,而且他說沒看到其他人;此外年輕女子在Jake家地下室洗衣機翻到的衣服,都是跟老清潔工身上衣著類似的連身褲。
如果用以上解讀為基礎,那麼《我想結束這一切》的內容,就是在描繪出Jake大腦內的各種感受與擔憂。例如由外貌引起的挫折,就透過Jake在車上引用David Foster Wallace的字句表達出來,描述電視影響了大眾對外貌的焦慮感,還有在冰淇淋店,兩位金髮美女店員大概就像Jake求學過程中遇過的美女們,把他當空氣,甚至排擠他;對感情的憧憬,則透過老清潔工在學校休息時看的電視節目,暗示他「找到美好愛情、人生就會變彩色」的印象可能來自浪漫喜劇。
從這脈絡去理解,《我想結束這一切》的各種詭異現象,突然都可說是合理了,因為那是Jake各種奇想與焦慮的具象化。「女友」到父母家時,父母年紀一直變,因為這些是Jake的回憶與幻想,所以擺到什麼年歲與情境都可以;電影最後那個頒獎典禮,大家的老妝都很假,因為這是他幻想中的老年,假的老年,連那位幻想出來的年輕女子都被他帶去這個假想老年的榮耀時刻,這是一場假冒的秀,無關任何回憶,只為了安慰自己。
最後Jake在台上表演音樂劇《奧克拉荷馬!》,他可能永遠都是那首〈Lonely Room〉裡的Jud,理想中的女孩只有在幻夢中才能擁有。與此段對照的,是先前年輕女孩進校園找到老清潔工之後,突然現身的兩位舞者以芭蕾重現了《奧克拉荷馬!》的結尾,Jud心愛的女孩與別人結婚了,醉醺醺的Jud前去鬧事,卻在打鬥中意外身亡。《奧克拉荷馬!》幾乎像是Jake生命故事的基底,Jake無法掙脫,他註定孤獨。再多一層解讀的話,由於「想法」是最真實的,無從造假,所以如果連Jake幻想出來的年輕女子,都不斷考慮要離開他,那麼Jake對自己是真的毫無自信了,不認為有人能留在他身邊。
其實每個人都是困在自己大腦裡的,大腦感知就是每個人的現實。世界再大、去的地方再多,人終究就是他腦子裡的那些玩意。腦袋不能體會到的,就算在眼前也無法體會;發生過的事,腦袋若未能注意,就算真的發生過也沒有意義。Jake腦袋裡的那些,就是他最真誠的一切了,但在那其中竟找不著任何安慰。
我們這些脆弱的人類,總是不斷拒絕人生最刺痛的事實,靠著希望、夢想與一些心靈雞湯激勵自己繼續往前走,直到最後才終於對自己承認,一切終將歸塵土。電影最後一個畫面,結束在那輛被白雪掩蓋的車,我想,那就是Jake/清潔工的終點了吧。或許《我想結束這一切》就如《穆荷蘭大道》那樣,呈現出主角潛意識的奇想,但最終人生也不過一場大夢,曲終人散只剩唏噓。
《我想結束這一切》並不好懂,資訊又太碎裂,恐怕不是每位觀眾都能忍受,但就算不太能接受內容的人,還是值得為了兩位主角的傑出演技來看一看。接連在《Beast》、《鏗鏘玫瑰》讓人讚嘆的Jessie Buckley,很知道如何表現出考夫曼作品常有的存在恐懼與人生的乏味無趣;Jesse Plemons則似乎總是不太舒適,不管情緒平靜與否,看起來對現狀都不太滿意,他令人不安的神秘感,讓難懂的《我想結束這一切》更添懸疑。
如果已經很習慣查理考夫曼的特殊風格,那麼對《我想結束這一切》應該會相當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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