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s Film Reviews

讓瑞典導演魯本奧斯倫二度拿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瘋狂富作用》，是一部風格強烈又狂放的諷刺電影。雖然我更喜歡魯本奧斯倫的前作《婚姻風暴》與《抓狂美術館》，但《瘋狂富作用》還是挺精彩的，從一開頭對於H&M與Balenciaga廣告拍攝風格差異的嘲諷，就替全片的主題與風格定調，並以Carl（Harris Dickinson）與Yaya（Charlbi Dean）這對模特兒情侶的故事出發，探索人在不同社會位置上，會如何產生不同的腦袋與觀點。

故事共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以Carl與Yaya為主角。Yaya目前正當紅搶手、但Carl事業已經開始走下坡，因此當兩人享用完奢華晚餐、Yaya卻一點都沒有想要負擔帳單，讓Carl忍不住質問為何男方一定要負責請客。

以傳統角度來看Carl與Yaya的組合，Carl確實該感到不安，畢竟在模特兒的世界裡面，女性比男性有價值、機會比較多，目前Yaya的收入與網路聲量都比Carl高，兩人交往的費用都要Carl買單實在說不過去，而在約會市場裡，Carl的「帥氣」本應是優勢，至少跟Yaya的「美麗」勢均力敵，但在這段關係裡Yaya仍把Carl的金錢付出當成理所當然，彷彿Carl跟其他富裕的醜男人一樣都得花錢養Yaya才能留得住她，當然會令Carl感到不公平。不過，就當觀眾以為導演只是要藉由Carl倡議約會費用AA制的時候，Yaya卻也提出很有說服力的論點，例如女性結婚懷孕後往往會影響工作（尤其像模特兒這樣的產業）、甚至得退出職場，因此她想要確認交往的未來伴侶在「出錢」的能力與意願上是可以放心依靠的。總之，兩方都有站得住腳的立論，很難說誰對誰錯。

電影來到第二部分，Yaya與Carl以網紅身分受邀享受奢華郵輪之旅。在郵輪上，充滿不同階層與價值觀的碰撞，除了客人與職員的階層差異以外，客人之間也有明顯不同，原本在一般社會可算勝利組的Carl與Yaya，到了郵輪上跟其他客人相比根本不算什麼，他倆的票是郵輪公司贈送給Yaya請她宣傳而獲得的，不像其他客人那樣真金白銀買票上船、多數有自己的事業、財產雄厚。

Carl與Yaya能擠進這環境的理由，就是靠外表而已，其他「收入最高的百分之一」人士不會拒絕與這兩位賞心悅目的俊男美女共享郵輪假期，但兩種階層終究不同。不過，只要一有機會，Carl仍會把握在郵輪上稍微高人一等的地位，來踩一下更低階層的人，例如當有位男性船組員在Yaya面前脫下上衣工作的時候，Yaya給了帶點調情味道的善意回應，Carl馬上找船組員主管Paula（Vicki Berlin飾演）抱怨，害那位組員丟了工作，馬上搭另一艘小船離開。

其他上流人士地位比Carl及Yaya更高，對世界的理解也更「魔幻」了，把服務人員當玩偶操控的程度更荒謬，例如有錢婦人叫所有員工暫時拋下工作一起來玩水，認為這可實現「人人平等」、也證明自己是個大善人，但當然是瞎斃了，這只是讓船員們更晚下班、還讓廚房備餐品質出問題，使得後來於暴風雨中展開的正式晚宴，成為賓客暈船並食物中毒的大災難。

至於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船長（伍迪哈里遜飾演），在災難降臨時，一派輕鬆地和富人遊客以最平和的方式爭辯起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的優劣，不過跟本片第一部份一樣，導演並未只是想呈現「資本主義壞壞」這個角度而已。船長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或社會主義者，或共產主義者，似乎看不起船上這些資本家遊客，但他自己身為船長卻鎮日喝酒擺爛，把責任都丟給其他組員負責，看來也不是真想實踐什麼社會公平，只是個滿口大道理的偽君子，同樣在利用階級優勢。

「任何人有機會都會想利用階級優勢剝削他人」這個切入點，在《瘋狂富作用》的第三部分更發揚光大。這是電影的最後一部份，船隻翻覆，僅剩少數幾人成功漂流荒島，在無法聯繫外界的狀況下奮力求生。活下來的這幾位囊括原本社會裡的上中下階層，但在新的環境產生新的遊戲方式之後，過去在郵輪上負責清潔的菲律賓移工Abigail（Dolly De Leon飾演），靠著各種生活技能成為新的「上流階級」，畢竟只有她擅長張羅食物，沒人敢惹她。化學肥料富商知道風向轉變了，對Abigail溫和有禮，Carl也發現自己的帥氣外表再度帶他「往上爬」，靠著成為Abigail男伴來獲得物資，甚至也因此能照顧到Yaya、施捨她多點食物，對照第一部分故事裡面Carl為了Yaya不想付餐費而吵架，還真是個諷刺的轉折。Yaya雖然氣自己男友跑去當Abigail的小白臉，但面對那包椒鹽卷餅她還是噙著眼淚吃下去了，誰叫她沒法自己捕魚生火煮食、她的美貌對Abigail也沒用呢？

說穿了，男人掌權時，女人的外貌較有價值；女人掌權時，男人的外貌較有價值。社會制度的形成，管它是父權社會、母權社會、階級制度、男女約會誰付錢......等等，往往都是被現實給自然磨出的樣貌，簡單而粗暴，從來無法以公平正義為考量。

無論怎麼變，人就是會生出階級，就算是標榜平等均富的社會，時間久了終究也會產生出階級，端看目前現實狀況之下，哪些人擁有優勢、有機會濫用權力。任何主義都達不到「人生而平等」這個條件，大家只能盡量而已。

《瘋狂富作用》第三部分的劇本，雖然沒有前面兩部分犀利，但我認為它的存在很必要：它強調階級永遠會存在。階級的翻轉，靠理想是沒用的，往往是靠外在條件改變（例如移至荒島生存）才能辦到，而原本清苦的人，一旦成為既得利益者，也會如歷史上每一代當權者那樣腐敗自私，不擇手段來維持自身優勢。或許可以說，《瘋狂富作用》是另一種版本的《鐵達尼號》，同樣可以看見上流人士耍脾氣、同樣翻了船，只不過在《鐵達尼號》裡面尋找得到理想與美好，而《瘋狂富作用》就是一群自私自利的人在盤算如何對自己有利。

不過，《瘋狂富作用》某些刻意為之的安排，意義究竟為何，我仍想不透。例如靠戰爭發大財的軍火商夫妻名字是Winston與Clementine，恰巧是前英國首相邱吉爾與他妻子的名字，但我實在不懂導演想表達什麼？還有，後來郵輪爆炸後，幾位倖存者在荒島生活，前幾晚聽見可怕的動物叫聲讓他們擔憂惶恐，後來他們發現那只是隻不具威脅性的驢子之後，卻還是任由一位成員打死那頭驢，而且大夥兒（不分原本階層）都很開心，我也不懂這想表達什麼？是指人們平日互相殘殺還不夠，連殺驢都可以很嗨？

總而言之，《瘋狂富作用》是一部頗為娛樂的作品，市井小民可以爽爽看著上流鉅富出糗嘔吐，對人性感到失望者可以用輕鬆幽默的方式觀察人類的荒謬愚蠢，但對於想在黑暗人性之中找到些許光芒的觀眾，《瘋狂富作用》恐怕太「單一」了，片裡面的所有人，終究會選擇那個蠻不光彩的選項，沒有人變成（或嘗試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即使被迫「階級翻轉」之後，產生的新社會同樣弱肉強食，階級再怎麼翻轉也不會更公平，看到這兒，你的"triangle of sadness"（意指人在皺眉時，鼻樑與雙眉中間這塊區域）是否又更眉頭深鎖了呢。對我而言，導演前作《婚姻風暴》與《抓狂美術館》都有更複雜的層次可探索，相比之下《瘋狂富作用》似乎淺了些，但仍很值得一看。

補充：飾演Yaya的Charlbi Dean不幸於2022年8月底因急病過世，享年3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