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s Film Reviews

《美好的早晨》是法國編劇兼導演Mia Hansen-Løve非常個人的作品，她父親與電影中的老爸爸一樣罹患班森症候群，Hansen-Løve將父親走在人生最後一程的某些狀況寫進劇本，完成劇本後沒多久，她父親即因染疫過世。

故事主角Sandra（蕾雅瑟杜）是位寡婦與單親媽媽，她的父親Georg（Pascal Greggory）受班森症候群之苦，視聽能力與思考能力漸漸喪失，這對身為哲學教授的Georg而言是嚴重打擊，畢竟他一生最喜愛的事情就是閱讀與思考。由於Georg無法自理生活，家人們忙著替他尋覓安養院，Sandra在照顧女兒之餘也盡力抽空陪伴父親。有天Sandra重遇老朋友Clément（Melvil Poupaud），兩人的友情很快轉變為熱戀的激情，然而Clément已婚且有一子，這段地下情讓雙方備感壓力。

《美好的早晨》的一切看似平淡，都是由生活瑣事堆砌的，但映照出的人生悲歡相當令人感同身受。照顧孩子、照顧父母、隨時應變周遭的意外......成年的生活往往壓得人喘不過氣。而深愛的親人漸漸在病中「消失」，則是很多人的恐懼。

Georg明明人還在，但Sandra已開始為他哀悼，透過其他物品來緬懷當年的爸爸。Georg搬去安養院後留下的一大堆藏書，Sandra捨不得丟，她覺得這些書比現在的父親本人更像父親，因為這些書才是他真正的內涵。這項觀察引人思考一個人的身分、或者那個「我」是由什麼凝聚的？當所愛的人「內在」漸漸消失，且不再有好轉的機會，那過程跟馬上面對摯愛的死亡一樣難受。

片中許多細節與導演的記憶相連，例如片中父親的藏書是導演父親遺留下來的，片中有部分安養院場景是導演父親待過的安養院，整部片像是Mia Hansen-Løve非傾吐不可的心事，那種隱藏不住的真實感非常震撼。

最讓人難受的是，Georg的狀況即使已那麼糟，他仍是個和藹可親、帶點傻氣天真的老孩子，令人更為不捨。Sandra必須眼看著爸爸渴望目前的伴侶Leïla來看他、但最常來的是這位他不一定認得出來的女兒Sandra。Sandra得一直面對父親的無助，卻一點忙都幫不上，再怎麼親身投入都像個旁觀者，就如她的即時口譯工作那樣，即使投入許多心力，但說穿了只是被動整理、翻譯出其他人主動說出口的想法。Sandra翻看父親的生活筆記時，讀出的一字一句都讓人明白這老人當時多麼孤寂無助地知道自己就要撞上冰山，沒有任何人可能幫助他。

《美好的早晨》以兩種愛情對照出人生不同階段的希望與失望。Sandra與Clément的婚外情是那麼的狂熱，充滿激情與心痛，對照Sandra父親與他人的關係則是各種「安排」，各種「想辦法解決他的問題（或者說他本人就是問題）」，父親的前妻Françoise（即Sandra的媽媽）一起參與討論要將他放到哪個養老院，父親現在的伴侶Leïla有出現、也有陪伴，但不是年輕人那種「非要對方不可」的炙熱激情，她漸漸不常出現、漸漸消失在Georg的日常生活中，不過回頭想想也很合理，Leïla與Georg之間沒有那麼多牽絆，不是前半生糾纏出家庭孩子與諸多回憶的那個人，當Georg成為一個麻煩的空殼，要指望Leïla無怨無悔在身邊付出實在不切實際。Georg的前妻Françoise、前妻的現任伴侶、Georg的現任伴侶Leïla，大家彼此沒有任何與愛情相關的嫉妒情緒，都曾想努力幫Georg一把，但最終這條走向死亡之路仍是極度孤獨的。

劇本對Sandra與Clément的婚外情充滿慈悲，用最不做道德批判的角度來呈現，畢竟Sandra有太多時候都在背負對家人的責任，沒有喘息的餘地。與有婦之夫在一起當然是傷害了別人，但這段感情確實是她唯一可以「靠」的東西，在個人責任與個人慾望的拉扯之間，Sandra有她令人不忍苛責之處。這角色充滿複雜情緒，蕾雅瑟杜詮釋地很動人，是她近年的最佳演出。

《美好的早晨》尾聲餘韻不絕，看到一點希望卻也充滿惆悵。進入某個年紀或身體狀況之後，人生的"one fine morning"，不再是未來、也不再是現在，只會存在於過去，你我也只能學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