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阿拉伯的勞倫斯》片中有一幕,勞倫斯帶著隨從要前往開羅,兩人在蘇伊士運河邊,對面由本片導演David Lean客串的機車騎士高聲問勞倫斯:「你是誰?」那時勞倫斯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對,他是勞倫斯,但除此之外,他恐怕也說不清自己是誰。
 
本片的一開始就是主角英國軍官T.E.勞倫斯的車禍與葬禮。二十世紀初,勞倫斯在阿拉伯人脫離鄂圖曼帝國(或譯鄂圖曼土耳其帝國)統治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導演先透過開場的葬禮,描繪眾人對於勞倫斯的種種矛盾看法,引起好奇心,再帶觀眾進入阿拉伯沙漠中一探究竟。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鄂圖曼帝國與德方合作,英國希望蘇伊士運河的控制權不要落入他們手中,於是派勞倫斯(彼得奧圖飾演)去收集情報、協助阿拉伯人對抗土耳其人。勞倫斯很快就取得費瑟王子信任,跟著阿拉伯人一起作戰。Harith部落首領阿里起先與勞倫斯不對盤,但勞倫斯的作風與其他英國軍官不同,他完全投入阿拉伯的生活方式,並且完成能被阿拉伯人視為奇蹟的任務,漸漸取得阿里的支持與信任,在他們的合作之下,連拿下被鄂圖曼帝國統治數百年的大馬士革都不是癡人說夢......
 

《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阿拉伯的勞倫斯》用史詩規格去描繪一個人的複雜內心,將複雜的歷史事件轉為一樁戲劇化的個人悲劇。勞倫斯是個救世主,同時也是個被耍了的白癡,端看用何種角度看他。《阿拉伯的勞倫斯》真實地把沙漠中的無情豔陽與沙塵帶到觀眾眼前,在銀幕前幾乎可以感受到那股騰騰熱氣,體會在那樣的地方難免產生的「這是幻覺嗎」的疑惑與擔憂,但也同時被神秘遼闊的沙漠之美吸引,進而理解勞倫斯可能如何將此地浪漫化,這裡是他能逃避英國傳統社會的地方,是一場精采冒險。我們跟勞倫斯一起掉進這無邊美景,忽略了其中的險惡。
 
勞倫斯以外人的身分闖入沙漠世界,懷抱雄心,希望互為敵人的阿拉伯部族能合作,除了團結抵抗鄂圖曼帝國、也要避免被英國殖民控制,不過即使他認為自己努力成為阿拉伯人的一份子,思考角度都是「為他們好」,卻在解放這群受壓迫人民的過程中,反倒變成殖民主義的推手。勞倫斯自認的救世主形象,只是在沙漠中看見的海市蜃樓,他相信了這個故事,埋頭下去做。
 
在一次次如神蹟般的成功之中,勞倫斯越來越迷失,當他站在艷陽下的沙漠中,太陽在他身後彷彿成為他的光環,他還知道自己是誰嗎?
 

《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某次橫越艱困沙漠時,勞倫斯發現一位隨從Gasim沒跟上,堅持回去救人,阿里很反對,認為落隊的人是註定要死,其他人不該冒險救他,然而勞倫斯仍孤身前往,並成功將Gasim救回,此時他意氣風發地說:「沒有什麼是註定的」;然而之後,為了集結另一部族的人心,勞倫斯硬著頭皮處決了那位被他救回來的人。這樣的結局究竟是天註定,還是勞倫斯寫定的?阿里對勞倫斯說,「你讓他生,又讓他死,還是由你註定」,但勞倫斯的神情暗示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那位被勞倫斯又救又殺的Gasim,在歷史上是兩位不同人,但編劇將角色合成一個人,增加戲劇化效果,衝擊更大。
 
而在勞倫斯自己想像的救世主光環背後,是不可言說的陰影,不論是征戰造成的滿手鮮血,或是片中隱約暗示的同志性向帶來的罪惡感。後來有位美國記者Jackson(原型是真實人物Lowell Thomas)訪問勞倫斯,問他覺得覺得阿拉伯人想要什麼,勞倫斯回答阿拉伯人想要他們的自由,記者對這答案不以為然,之後又問勞倫斯為何喜歡沙漠,勞倫斯簡短回應說「它很乾淨」——這樣的回答雖模糊,但帶來的感受卻頗為貼切,或許勞倫斯對自己的某一部分感到骯髒、罪惡,而黃沙一片彷彿能清掉所有罪惡,風一吹,所有痕跡都沒了。
 
然而,在勞倫斯被土耳其人抓去刑求(劇情明顯暗示強暴)之後,他自認無敵的幻象已經撐不住,開始破滅,心理狀態的外顯表現在他大開殺戒的猙獰模樣。
 
其實,勞倫斯的想法本就不切實際,他號稱希望阿拉伯各部族自治,並擁有自己的國家,但要做到這點,他得要各部族接受一個統一的國家符號,但這些部族之間的歷史關係與愛恨情仇並沒有那麼簡單。勞倫斯以一個外來白人救世主之姿,認為能替這群阿拉伯人做好事,並且要由他「帶給阿拉伯人自由」,真是太天真了,何況這根本是勞倫斯的願景,不是那些阿拉伯部落的。
 
在阿拉伯這邊,費瑟王子才是真正「看得懂局」的人,勞倫斯只是不自知的棋子。費瑟王子戲份雖不多,但從他的談話,可以知道他對英國人的想法與戰略、以及英國人如何看待阿拉伯人與沙漠,是非常清楚的,他也十分明白一個人不可能做到同時效忠阿拉伯與英國,他從未期待勞倫斯做到這點。
 
美國記者與費瑟王子的對話尤其有趣,美國記者說:「我在開羅聽說勞倫斯少校討厭殺人(has a horror for bloodshed)」,費瑟王子很有智慧地回答:「事實的確如此。對勞倫斯少校而言,仁慈是一種強烈的情感(mercy is a passion),對我來說那只是一種好禮貌(good manners),你可以自行判斷哪一種動機比較可靠。」事實證明勞倫斯的「仁慈」情懷來得猛烈、翻臉時也翻得很快,勞倫斯自認不想殺人,但後來在戰場上高喊「通通殺光」的也是他。
 
而費瑟王子一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知道政治的玩法。在阿拉伯部落拿下大馬士革後,英國軍方與費瑟王子談判時,兩方都希望勞倫斯離開,別在旁礙事,畢竟勞倫斯才是搞不清楚狀況的人,他還在為了英國與法國竟打算瓜分土耳其帝國地盤、沒想要把自由給予阿拉伯人而感到憤慨。
 

《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勞倫斯的長官是軍人,勞倫斯曾要長官保證英國不會把控制的手伸進阿拉伯、勞倫斯亦會如此告知阿拉伯人,長官那時承諾了,但真正說起來,長官當然知道這些不是自己能決定的,這是政客們的事情,而理論上勞倫斯也當然清楚軍方沒有這種決定權,但勞倫斯把說謊的責任推出去,自欺欺人地半假裝自己不知情,因此長官對他說:「如果我們是在說謊,你也有一半是在說謊。像我這樣說謊的人,只是在隱瞞事實;但說一半謊話的人,忘了事實是什麼」。
 
勞倫斯付出這一切的動機,是出自愛國或愛阿拉伯人嗎?大概不是,越看越像他自己也在逃避傳統英國的一切,然而「成為一個阿拉伯人」並不是答案,只是他暫時的逃避與想像,他終究在哪都找不到歸屬。
 
在最後,勞倫斯已經不是阿里能仰慕崇拜的那個人了,他在被刑求後的大開殺戒,徹底摧毀阿里與勞倫斯的關係。電影尾聲的勞倫斯不再穿著阿拉伯傳統服飾,換回軍官制服,孤獨地搭車離開,旁邊駛過的機車再度提醒觀眾勞倫斯最終的命運。
 
導演David Lean與剪接Anne V. Coates透過各種巧妙安排,讓電影意境更為提升。例如勞倫斯確定被分派去阿拉伯後,他吹熄火柴,接著畫面馬上剪到阿拉伯沙漠的日出時刻;或者是阿里首度騎著馬出場時,先只是在沙漠遠方的一個小小黑影,背景的海市蜃樓讓整個畫面幾乎像是場幻覺、也像是燥熱的溫度快要把一切都融化掉了。有時候則利用前後對照的手法來說明角色處境或變化,例如勞倫斯在片中第一次弄熄火柴,是用手指頭捏熄,還跟同事說「訣竅是不要在意它帶來的痛」,而在確定前往沙漠執行任務後,他第二次弄熄火柴,是用吹的,暗喻嚴峻的沙漠將成為他下一場追尋的「痛」;勞倫斯剛開始穿著阿拉伯服裝時,曾用刀鋒上的反光欣賞自己,後來他在Tafas率眾大開殺戒之後,同樣用刀鋒作為鏡子照著自己,這時他面色猙獰、狼狽不堪、處處沾著血跡。
 
彼得奧圖出演本片的時候還算是個無名小卒,但他詮釋的勞倫斯精湛到時至今日仍有許多人認為這是彼得奧圖的生涯最佳演出。他的說話方式與態度看似有一股傲慢氣息,但感覺像是無心之下的結果,暗示他天生就帶著那種格格不入、與「正常」社會不太合拍的感覺。彼得奧圖並演繹了勞倫斯的模糊性與矛盾性,比如當他說「只有黃金子彈能殺死我」的時候,表面上是開玩笑,但奧圖詮釋的勞倫斯隱隱讓人感覺他或許也如此相信;他首度穿上阿拉伯服裝時擠眉弄眼自娛的模樣、或是後期性情轉變之後在撞毀列車上跳舞的模樣,除了暗示他內心如何看待阿拉伯這段旅程以外,也帶有隱晦的酷兒味道。
 

《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其他配角裡面,阿拉伯人有幾個主要角色是由白人「塗黑臉」飾演,在今日已經不可能如此選角,不過Alec Guinness與Anthony Quinn的演出都讓人印象深刻。埃及裔的Omar Sharif飾演阿里,他與勞倫斯的友情非常動人,也讓尾聲那不得不然的道別特別令人傷感。
 

《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

 
《阿拉伯的勞倫斯》在殖民主義逐漸瓦解的時代中拍成,也讓勞倫斯成為舊日過時政策的代表。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人?一言難盡。或許他的悲劇,在於他很擅長做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在勞倫斯首度殺了人之後,回到開羅時跟長官表示不願再回去,因為他發現自己對殺人有享受的感覺,不過他當然還是回去了。沙漠的磨練讓他堅強卻也令他失控,他做出的事情與他理想的自己漸行漸遠,並且不得不面對性格裡面近乎虐待狂的成分。本文最後收錄一段費瑟王子對勞倫斯的評論來總結,我想,片中最了解勞倫斯的人,大概就是費瑟王子:
 
Jackson Bentley: [on his interest in Lawrence and the Arab Revolt] I'm looking for a hero.
Prince Feisal: Indeed? You do not seem a romantic man.
Jackson Bentley: Oh, no! But certain influential men back home believe that the time has come for America to lend her weight to the patriotic struggle against Germany... and Turkey. Now, I've been sent to find material which will show our people that this war is...
Prince Feisal: Enjoyable?
Jackson Bentley: Oh, hardly THAT, sir. But to show it in its more... adventurous aspects.
Prince Feisal: You are looking for a figure who will draw your country towards war?
Jackson Bentley: All right, yes.
Prince Feisal: Aurens(勞倫斯的阿拉伯名字) is your 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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