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s Film Reviews

馬來西亞電影《南巫》，由張吉安導演根據童年回憶改編，男女主角原型是導演的父母，講述1987年接近泰馬邊界的吉打州象嶼山下，一家四口遭遇的怪事。男主人阿昌為了驅蛇而弄壞鄰居阿南的門，之後似乎被下了降頭，阿南車禍身亡，阿昌則是先在捉魚時暈倒、後來又吐出生鏽鐵釘，接下來身體越來越糟，意識也像是已經飄走了。

阿昌的妻子阿燕，原本住在柔佛新山，靠近新加坡那頭，受的是西式教育，不願相信各種民間信仰，也對丈夫老是祭祀拿督公感到厭煩，但丈夫生病後，當地的西醫束手無策，阿昌的病情也不見好轉，阿燕承受龐大壓力，只得開始尋求超自然力量的解方。

阿燕最後究竟如何看待這些民俗信仰，很難說，但此地紛雜的文化根源誰優誰劣、下降頭是真實還是迷信，畢竟不是她一定要釐清的，她真正想做的是維持住現在這個家，其他部分只能試著去包容與理解，努力塑造與接受這個與原生家庭不同的的新家。

在馬來西亞這種宗教語言文化的熔爐，隨時都有「分你我」的切割，連使用哪種語言，都決定了別人怎麼看待你。孩子在華人學校被罰站時身上掛著「多說華語、少說方言」的牌子，但在家時他們的電視偶爾可以接收到泰國頻道的節目，孩子的同學有人改名求升學順利，阿燕不會說馬來語被當地乩童批評......

住在邊界上讓人容易感到無根，不知何去何從，隨時都得調整自己，得在各式分歧之中找到立足的態度與方式，但談何容易。

電影背景設定為1987年的馬來西亞，也帶來更深一層意涵。在這年，馬來西亞展開「茅草行動」，起源來自政府提拔不諳華語的人員進入華人學校擔任高階職位，該事件漸漸轉為華人與馬來人的衝突，後來導致政府逮捕一百多人，並有三家報章媒體被要求停刊。而馬來西亞第四任首相馬哈迪於1981年上任（後來2018年又回鍋擔任第七任首相），他強調伊斯蘭價值，將馬來西亞給伊斯蘭化（他後來並宣稱馬來西亞為伊斯蘭國），在這樣的背景與氣氛下，讓《南巫》裡面那位幫助阿燕的馬來巫師，深知自己的信仰與工作已經不被接受，不斷強調自己已經收山不做了，甚至將法器都交給阿燕不再收回。

然而這些分歧的價值觀，非得競爭到只有一種能存活下來嗎？白天那片翠綠的稻田、清晰的山脈與天空，到了晚上成為神秘黑暗的世界，既然同一個地點可以散發出完全不同的氣氛，那麼醫與巫之間，現實與靈界之間，不同文化的價值觀之間，真能那麼一刀兩斷嗎？誰能代表著全知的觀點來下定論呢？

在《南巫》裡面，各種靈異現象的呈現方式都非常「真實」，與親人擁抱的斷頭男、以人類女性身體出現的山神珂娘、爬在阿燕車頂上看來與人類男性無異的靈，都不會讓人有另一種世界的感覺，而像是一種正常與日常。我想，這是因為不管外界、外來的人如何看待這些古怪傳說，看在當地人眼裡就是真真切切的現實，他人又有什麼資格評斷在地人全都搞錯了？

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把自己所在的這個地方，全心當成自己的家、做一個當地人。有些人或許由於自己的過去、或是價值觀的問題，仍只能做一位「他者」。

阿燕在救夫過程中，曾因擔心丈夫是得罪了山神婆婆才受怪病所苦，因而去山洞裡求原諒，當時一位很可能是山神婆婆化身的女子，先強調不會因為這樣的小事就懲罰人，接著又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原來她是來自中國泉州的公主，卻困在此地回不了家，她的故事與恐懼，與許多「嫁進X家」的女性感受相似。因此這位公主的化身，後來願意盡力幫助需要出海遺棄物品的阿燕，因為她們都是離開自己家鄉，再也回不去的異鄉人，被迫以新的身分認同存在，在「融入」與「排拒」之中掙扎，如同在《南巫》這家位於馬泰邊境、宛如社會孤島的華人家庭，中國是回不去了，又不是馬來人，鄰居們還有不少來自泰國或嚮往泰國的人，他們在這邊界上，到底要如何立足？這恐怕是永遠無法獲得解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