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s Film Reviews

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與美國演員艾瑪史東，繼上回拍攝《真寵》之後，再度合作新片《可憐的東西》，這回藍西莫的古怪風格依舊，算是本屆獎季裡面最怪異的作品之一，艾瑪史東則有相當大的發揮空間，有機會二度成為奧斯卡影后。

《可憐的東西》改編自1992年Alasdair Gray的小說，故事背景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一名女子自殺身亡，古怪科學家Godwin（威廉達佛）透過換上嬰兒大腦令她復活。她被取名為Bella（艾瑪史東），起先形同困在成人身體裡的嬰兒，但她的學習速度非常快，後來透過吸收知識與探索情慾，漸漸轉變與成長。Godwin找來學生Max（Ramy Youssef）替他記錄Bella的成長細節數據，並有意讓Max與Bella結婚，但風流律師Duncan（馬克魯法洛）發現Bella的天真、以及對自由的渴望，利用這點鼓動她離開家鄉隨Duncan去歐洲旅行......

在那之後是一連串的旅程與遭遇，Bella探索世界，也探索自我，在這過程中質疑社會禮俗的枷鎖、以及生命的意義，每一個出現在她身邊的主要角色，都可看作是一種課程，替她準備好面對成人世界。

Bella不是在正常社會體制中長大的、又是個嬰孩腦裝在成人身體裡面，只能使用嬰兒般的新生眼光來觀察與使用自己的成年女體，所以她並不認為需要控制自己的任何衝動（尤其是對性歡愉的渴求），起先對世事的認知也流於表面。但與Duncan旅行的過程中，Bella遇到的人事物，令她開始接觸文學與哲學、開始觀察社會的各種面向，改變看事情的角度，此時Duncan仍只停留在非常自我且基礎的慾望（金錢與性愛），與Bella對比起來更顯得膚淺與愚蠢。

Bella與Duncan到了巴黎之後，兩人分道揚鑣，Bella為了有錢養活自己，去妓院工作。在這段劇情可以看出，Bella或許受到Godwin的影響，她幾乎是以一種科學研究的好奇心在觀察與試驗，導演的拍攝方式也讓性愛場面的調性不太有情色味道。在這裡，Bella為了「讓客人滿意」，即使對方令她不太舒服也得忍耐，這讓她對社會體制內的權力與剝削有更深的認識，不是只有先前在郵輪上的「窮人好慘、我要把Duncan的錢全給他們」那種淺薄的理解。此外，這裡也是最直接呈現每個人最怪的秘密之處，怪異、可憐這種形容詞都是相對的，而這世上似乎永遠有更怪、更可憐的東西等著人發現，人類充滿難以解釋的衝動與狂熱，也有各式各樣的愚蠢。

Bella此時最重要的成長，在於她開始追求「快樂」以外的東西，而知識、常識與各式哲學觀，大概不會替人帶來快樂。知識就是知識，它讓你更明白自己處境，讓你想問更多問題，或者思考如何解決問題（但常常沒法輕易解決），在這階段的Bella不僅思考自己要的是什麼，也開始思考自己與世界的關係、處在社會的何種位置等等。

《可憐的東西》透過Bella的旅程，強調女性尤其容易在社會中被囚禁、被限制自由。Bella遇到的男人，不論出自善意或惡意，都曾想囚禁她，不論是因為養育她、或者愛她、或者想跟她結婚、或想跟她上床，結論都會多多少少牽涉到限制她的自由。此外，Bella的重生過程裡這個「生」，幾乎如自體繁殖一般，只有女兒的腦放進母親的頭殼，以母親的身體續活，沒有使用到「男人的東西」，更增加一層女性獨立的意涵。

只不過，這些內容的本意在概念上不錯，執行上卻顯得淺薄，《可憐的東西》偏童話的風格，使得Bella的女人經驗裡面沒有月經、懷孕、避孕等等問題（當然，Bella的身軀可能在重生手術取出胎兒之後就無法懷孕，但片中沒有特別明說），Bella偶有令人擔心的時刻但沒有讓人感覺她身處險境，甚至到最後她簡直像毫髮未損，不論身心都越來越好（反觀如《別擔心親愛的》那樣的片，女人就算逃離父權仍是身心傷痕累累）。

此外，在一部以女性的覺醒旅程為主軸的片裡，Bella似乎完全沒有她自己的女性凝視，若能加個她欣賞某些男性線條與動作的情境都好，這能讓Bella的性覺醒更完整、更有主體性。我通常在談電影時，會盡量只評論「導演有拍出」的部分，而不要挑剔「導演沒拍出」的部分，因為每個創作者當然都有自己最有興趣的題材，不用包山包海來服務到「所有觀眾」，所以那部份我不想干涉創作者怎麼想，不過《可憐的東西》有很大一塊主題與女性的性覺醒相關，所以少掉那麼多女性經驗似乎有點突兀（甚至是偷懶）。

全體主要演員真的都是盡心盡力交出最高水準的表演，例如史東與盧法洛的角色非常需要他們在各方面的投入，尤其肢體方面，除了各式各樣的性愛動作以外，還有一場極為特別且複雜的舞蹈，每一刻的動作與情緒都是需要快速調整與轉換的，想必是練習多時才能完成的。艾瑪史東當然是一肩扛起本片的靈魂人物，得要以她的身體從嬰兒狀態演到成年女子，需要在不同階段以不同方式使用她的肢體及五官，表現出不同的特質，還必須毫無保留地作出許多成年人會感到羞恥的行為與動作，這位從小熱愛喜劇的演員，也在許多地方利用肢體及表情呈現古怪的幽默，她的表演雖然很「滿」，但也有留下讓人自行解讀意涵的空間，這肯定是她出道以來最成熟最複雜的演出。馬克魯法洛飾演花花公子Duncan，這角色以往當慣了剝削者，但遇上Bella這位對他除了性以外別無所求的女人，反而沒有任何籌碼，此類安排萌生許多喜感。

Godwin是瘋狂科學家與科學怪人的合體，這名字由來應是參考英國作家瑪麗雪萊（《科學怪人》的作者）的父親姓名William Godwin。Bella稱呼Godwin為"God"，而飾演Godwin的威廉達佛，讓這位看似有上帝情結的角色，隱含更深層的良善，他做的「實驗」並非自以為上帝，而是因對科學有一種執著、以及童年受創經驗讓他對於道德的認定與他人不太相同，這些特質源頭大概都來自他的可怕科學家父親，不過Godwin以平和的態度面對過去的創傷，以他的獨特方式給了Bella父愛，那樣的愛是他自己未能獲得的。特別提一下安蒂麥道威爾的女兒Margaret Qualley在本片飾演那位「Bella替代品」Felicity，你認出她了嗎？

《可憐的東西》的每一幕都像畫作，藝術指導、服裝設計、攝影等等都是功不可沒，奇特風格讓人聯想Terry Gilliam與Jean-Pierre Jeunet等導演的作品，有些細節很搭配「性探索」的主題，注意看的話會發現不少性器形狀的設計，例如陰部般的襯衫、陽具般的窗戶等等。配樂極為精彩，有時尖銳刺耳，但與劇情搭配得很好，隨著Bella越來越成熟，配樂也開始有自己獨特的和諧及優雅。視覺畫面上非常有想像力，搭配導演過去愛用的魚眼鏡頭等等，揉合超現實與蒸汽龐克（Steampunk），整個場景像是19世紀的人對22世紀的想像，就好比19世紀的人如果拍了一部《第五元素》會是什麼樣子。Bella關在Godwin家行動受限時，畫面是黑白的，待她自己出外探索才轉換為彩色，一方面暗示著Bella的「成長」（嬰兒出生的頭幾個月，看見的世界是黑白的），另一方面暗示著她獲得自由後的愉悅心情。

在尤格藍西莫的作品中，《可憐的東西》應該是最直白、最好懂的，只不過如此一來似乎犧牲掉內容上的大膽，只留下風格上的驚世駭俗，個人是覺得有點可惜的，但倒不失為這位怪導演折衷稍稍切入主流的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