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s Film Reviews

導演強納森葛雷澤繼《肌膚之侵》十年後的新作《夢想集中營》，在與納粹大屠殺有關的電影中，算是頗為特別。它不拍集中營，它拍集中營的旁邊，在那邊有一家子人，住處與集中營只有一牆之隔，男主人忙於工作，女主人忙著在家指揮僕人們做家事、打理自己的花園、從別人送來的一箱箱衣服物資裡面挑選值得留下的，孩子們嬉戲玩水、有時玩著一顆顆不知哪來的金牙，一家子無視隔壁常常響起的槍聲與尖叫聲、常常冒出的黑煙，或者是溪流中時而出現的骨灰及遺骸殘留、男主人靴子上的血跡等等。

雖然本片是根據Martin Amis的同名小說改編，但電影版本已經極為不同，而且電影中不再替集中營指揮官使用虛構的名字，而是直接使用真實人物Rudolf Höss與妻子Hedwig之名。Rudolf與Hedwig，就是前段敘述那戶人家的男女主人。

Rudolf Höss（Christian Friedel）在奧斯威辛集中營擔任指揮官，與他的妻子Hedwig（桑德拉惠勒）及孩子們住在舒適的住宅裡，《夢想集中營》沒有什麼複雜的劇情，僅呈現這家人的日常，但帶來的感受是強烈而難忘的。

Hedwig只關心丈夫在奧斯威辛工作所帶來的好處，以及舒適的官太太生活，她喜歡園藝，因此目前這住處簡直完美，她將空曠處整出各種花草、小徑、溫室、泳池等等，即使旁邊就是人間煉獄，也不影響她將此打造成天堂。Hedwig平日與友聊天的感覺就像個平凡中產階級，但那些話語隱含的意義卻細思極恐，而另一邊她的丈夫可能正在跟其他人士開會，輕巧地討論怎麼蓋營比較能有效率地「處理掉」猶太人。《夢想集中營》很驚人地呈現「邪惡」可以多麼平凡自然，多數魔頭並沒有什麼異於常人的特徵，若不是知道Höss家旁邊是集中營、全家都受惠於大屠殺，這家人根本可以是模範家庭。

不過，表面看似沒發生什麼事，但關鍵都在角色覺察到但又不願明說或張揚的細節裡，例如女傭清理浴缸發現可能是某些生命焚化後的灰燼時，她的低調神情；孩子們盡量正常生活，但亦有被影響的跡象，連來訪視Hedwig的媽媽Linna，雖然一開始很為Hedwig的舒適生活開心，仍在某晚看見外頭的火光與濃煙後一聲不響離開了。

本片拍攝方式很特別，在建築與莊園內設置許多隱藏的固定攝影機來拍攝，使得很多時候鏡頭都有「冷靜觀察」的感覺。拍攝Höss一家在室外時，導演與攝影讓片中充滿陽光的畫面仍能看起來很「冷」，包括光線、溫度及情緒上的冷。

導演也讓聲音或寂靜都帶來強大的情緒張力，聲音與畫面之間的違和也是。院子翠綠的光澤、花園繽紛的生命力，與隔壁的黑煙陣陣形成強烈對比，尤其中段有一幕，攝影機拍攝花朵的方式越來越近，當整個畫面只剩紅色時，搭配令人難受的聲音如槍響與尖叫，帶來的心理效果極為強烈，即使看不到恐怖的事，但猶太人導演強納森葛雷澤讓觀眾絕對感受得到他的痛苦與憤怒。由於這種違和，觀眾更感覺得到那個鏡頭在刻意迴避某些東西，就像那個恐怖時代的許多替納粹工作的平凡人，明明知道聲音就在那裡、魔鬼就在那裡，但選擇避開目光。

還有一個特殊表現手法，是在夜間拍攝某個波蘭少女，她會在夜晚偷偷出門，將水果藏在猶太囚犯們白天工作的地方，某天她還找到一個罐子、裡面藏了〈Sunbeams〉的樂譜，應該是由某位犯人留下的。這部分畫面是用熱像儀拍攝的，黑白畫面之中最光亮的存在就是那位女孩，跟本片其他畫面對照起來，「善行」是如此奇異、不自然且充滿危險的事，而畫面搭配的旁白不是描述少女做的事，而是Rudolf念給Höss家孩子的睡前故事《糖果屋》（Hansel and Gretel），當旁白讀到那對兄妹裡的妹妹如何對付女巫，那敘述與集中營裡發生的事情竟頗為相似，更令人感到不安。

《夢想集中營》全片沒有殺戮或噁心的畫面，但仍能引人反胃，最讓我想吐的一幕，是幾個夫人在喝茶的時候，她們談話的態度與內容著實令人作嘔。電影頭尾都有Mica Levi的配樂，以克制的態度呈現如受折磨的靈魂嘶吼，即使畫面全黑，仍讓人感到難受與痛苦。

最終，這是一個納粹的故事嗎？其實不是，它是一個關於「所有人」的故事，任何人都有機會成為納粹，就像Höss那平凡的一家人那樣。

***以下有結尾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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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有一幕非常有意思。Rudolf Höss參加完跟大官們的派對，離開時望向長廊陰暗深處，接著鏡頭切到一片全黑，只有一個小孔，在門打開光線進來之後觀眾才知道，原來時間已經切到現在，那個孔是門上的窺視孔，裡面這全黑的空間是當年的毒氣室，這裡目前變成了奧斯威辛－伯肯諾納粹集中營博物館。當年Hedwig Höss在這附近整頓她的美麗花園，現在清潔員擦拭博物館的展示窗——窗裡盡是被害者留下的各式遺物。

透過這樣的收尾，導演讓沒有在電影中現形的受害者，有了最強烈的存在感，亦讓Rudolf Höss無處可逃，他的惡名將在未來不斷被提起，又透過時空的跳躍，拉近了時間感——那樁慘事離我們並沒有想像中遠，而且人性中的黑暗、尤其是漢娜鄂蘭所稱的「平凡的邪惡」，令我們不能將之當作「很久很久以前、不用現代人警戒擔憂的歷史」，不能讓時間區隔成為像幫Höss一家擋住集中營景象的那堵牆。《夢想集中營》拍的不是過去，而是現在，甚至是未來——如果人類不能記取教訓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