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溫德斯導演的《巴黎，德州》，是1984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得主，它是一部讓人很難預料劇情走向的電影，而且我認為需要多一點人生經歷才能深刻體會。我早年第一次觀賞時看不懂，後來再度看了一遍看得非常傷心難受，最近再看一次則終於能平靜理解並接受劇中人的選擇，因為，有些夢就是不能屬於他／我。
電影一開始，主角Travis（Harry Dean Stanton）穿著一身又髒又爛的西裝、戴著紅色棒球帽，突兀地走在德州的荒漠中，被人發現並通知後，弟弟Walt（Dean Stockwell）接他回加州。原來Travis四年前失蹤，他的妻子Jane（娜塔莎金斯基）亦失聯，於是Walt及妻子Anne（Aurore Clément）接手扶養Travis與Jane的兒子Hunter（Hunter Carson），但他們完全不知道Travis與妻子究竟發生何事。
即使Travis被接回弟弟的家，畫面仍常暗示著他的孤立。晚上Anne在客廳幫Travis安排沙發床時，Walt夫妻在畫面的右邊，Travis在畫面左邊的樓梯，中間以牆隔開，Travis進入客廳的空間後，Walt夫妻則離開；Travis在屋外曬一整排鞋子時，Anne、Hunter與Walt都分別來找過他，但又進屋子去，只有Travis一直待在外面；拍攝Travis洗碗時，鏡頭隔了一層窗從廚房外拍攝。
Hunter父母離開他時才三、四歲，對現在的他而言Walt與Anne才是父母，Travis只是陌生人。大人們溫柔地給Hunter時間與空間，讓他用自己的步調接受生父。Hunter與Travis情感上的真正破冰，是在他們一家觀賞多年前的出遊畫面時。錄影帶畫面中，Travis與Walt一起帶著家人開車出去玩，Travis曾慈愛地抱著年幼的Hunter在駕駛座前讓孩子轉方向盤。Hunter看著電視螢幕裡頭四、五年前的自己，被眼前這位陌生父親Travis抱著，突然之間那股相連的情感回來了，於是Hunter給了Travis一個笑容，雖然沒說出口，但顯然願意接受Travis是父親了。
不過，《巴黎，德州》不是一部輕鬆又夢幻的親情大和解戲。在現實中，大多數時候，愛不能戰勝一切。
電影一開始，Travis像是失憶一般，也不開口講話，要等到他被弟弟帶回加州，看見Walter夫妻與Hunter的相處日常，他才漸漸「回神」，宛如重生，從一個對事物毫無所知的、嬰孩般的人，一步步學會怎麼當一個大人、當一個父親（Walt家的幫傭甚至教他怎麼穿得像個爸爸），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家庭的成員，而在這過程中，他用新生之眼重新審視他與Hunter及Jane的關係，領悟到新的道理，也領悟到他的能力其實有限，做不好人父與人夫的角色。
隨著劇情推進，觀眾慢慢能揣測出Travis的性格與想法，而到電影最後一部分的雙人對話，當時Travis與妻子Jane的相處樣貌及分離的導火線終於浮出。
為何Travis在德州的巴黎買了一塊空地？原來他父親在這兒認識母親，Travis甚至相信媽媽就是在此處懷上了他。Travis延續著自己那位傳統父親的想法，早年Travis的父親總是故意先對別人說他妻子來自「巴黎」，待大家自然認為是法國那個巴黎之後，才揭曉妻子的家鄉是德州巴黎，但後來父親乾脆假裝（或自欺）他妻子真的是來自巴黎的時髦女人，這種「充滿男子氣概的傳統男人擁有一名俏麗時髦美女為妻」的概念，成為Travis對自己成家的想像，但在這樣的期許下，他並沒有看見Jane真正的樣子，他只知道如何以一種單向的、傳統男性的、暴力的方式去控制與征服家人。
他身在德州，遙想著那個遠方的巴黎滋味，但能掌握在他手中的，其實只有眼前這個空泛貧脊的、不可能實現的夢。空蕩蕩的這塊地是他的現實，巴黎只能留在夢境。
Travis不是唯一需要面對幻滅的人。他的弟弟Walt與真正來自法國的Anne結婚，兩人沒有小孩，在觀察他倆的時候有時會感覺到，若這對夫妻沒有Hunter讓他們照顧，或許婚姻生活會是有危機的。這也呼應Walt負責廣告看板製作的工作──廣告上擺的是美好的那面，實際如何就不一定了。
Travis最後在偷窺秀找到Jane，兩人交談的狀況與探監沒什麼兩樣，差別只在他們隔著的是雙面鏡，Travis看得見Jane，但Jane起先不知道對方是誰。
後來Travis以第三人稱敘說自己的故事，平靜地回顧過去的極端情緒，包括忌妒、憤怒、偏執、懷疑等等，這段是自白，是告解，也是道歉，在這段戲裡Travis刻意背對Jane，顯然在坦承心境的時候他仍是難以面對Jane的。
在此之後，Travis再轉身過來望著Jane，Travis的臉映射在雙面鏡上，與鏡子另一邊Jane的臉交疊，彷彿象徵兩人共同經歷過的傷痛。此時，Travis請Jane關上她那邊的燈，讓Jane藉由Travis這邊一盞小檯燈的燈光看見他，這兒的Travis終於在Jane面前「現身」，至此從言語到臉孔的坦白令Travis感情赤裸而脆弱，這才算真正完成了Travis的懺悔，Jane、Travis與Hunter才能有新的起點，但那個新起點仍代表有人需要犧牲。
《巴黎，德州》的整體演出都非常精采，飾演Travis的演員Harry Dean Stanton，整個人形身軀都在傳遞著挫敗與寂寞的感覺，更厲害的是眼神，不論是電影前段他看似恍神但每次被弟弟問起過去就隱隱表達出恐懼與不想面對的模樣，或是望著Hunter時微微透露的希望與失望，都讓人揪緊了心。娜塔莎金斯基飾演的Jane，戲份雖不多但教人難忘，她先是一個擺出陽光模樣招待客人的女孩，隨著Travis越講越明，她漸漸顯露出困惑與疑慮，再到後頭心防瓦解、由於回憶襲來而崩潰，再冷靜下來吐露心聲，是很不容易的表演。
畫面是《巴黎，德州》非常重要的語言，Robby Müller負責的攝影低調不花俏炫技，捕捉美國國土之遼闊，包括德州的荒漠，加州的郊區，德州第一大城休士頓的鋼筋森林，還有點綴其中的公共電話、汽車旅館、美式餐館、霓虹招牌、高架交流道等等，搭配Ry Cooder充滿寂寥滋味的配樂，描繪一位現代牛仔處身於社會邊緣與時代轉變之中，無處可為家的孤寂況味。
在現代文明社會的秩序及框架之中，總有些人是得自我放逐才能讓自己與其他人都舒坦自在的。隨著對自己的理解更為通透，你開始明瞭你不能改變什麼，不論是改變過去、或改變自己，都是做不到的。有些夢就是不能屬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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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最震撼的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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