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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兼共同編劇泰瑞吉蘭於1985年推出的電影《巴西》,是電影人將想像力與野心發揮到極致之作,它捕捉喬治歐威爾名著《1984》的精神,建構一個想像世界,描繪被困在官僚主義的凡人如何孤立無援,雖然故事內容相當黑暗,但整個過程卻是異常輕快而有趣的驚奇之旅。如果過去沒看過這部片,我非常建議在今年想辦法看到,它......在某些獨裁政權明目張膽執行各種誇張決定的情況下,超應景的。

《巴西》裡的政府,對書面資料紀錄有某種偏執,極權主義與官僚主義能產生的所有缺點它都有,整體運作完全依靠各式表格、戳章、送件、歸檔,以及絕對的武力,來管理全體人民,並在過程中摧毀任何僅存的人性。主角Sam(強納森普萊斯)是在政府資訊部工作的職員,平日生活無趣而機械化,做夢是他唯一的出口。他總是夢見一位金髮美女,而自己是個會飛的英雄武士,要去尋找她、拯救她。而有一天,他在真實生活中見到長得跟夢中女孩一樣的Jill(Kim Greist),人生選擇從此開始大轉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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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社會生存的人們,大多數都很「乖」,但乖巧並不代表就能平安。在電影前段,有位無辜人民被政府以超大動作抓走,而緣由是如此荒謬可笑:政府機關發出逮捕文件時,因為一隻蟲子掉進打字機,使得嫌犯姓氏從Tuttle變為Buttle,於是大批警力闖進Buttle先生的家在他妻兒面前逮捕他,妻子只獲得一張收據,從此Buttle憑空消失,沒消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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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政府很相信資料、很倚靠資料,並且把活生生的人民當作資料來處理、歸檔,聽起來理智又科學,但只消一隻小蟲或一個假簽名,就可以讓那一堆電腦資料與書面檔案出錯。而在極權政府統治之下,一個錯誤就可以輕易害死人,但沒有人會認錯,因為上頭大官要保官位當然死不認錯,而負責執行與跑腿的屬下們,由於每項工作內容都被詳細分工,交給一個又一個小職員,所以當錯誤發生時(例如一個無辜者被害死),沒有人覺得自己有任何責任,畢竟自己就是把上面派下來的小事情辦了而已,有問題的話都是其他部門造成的,與他無關。就如逮捕Buttle的警察們,只在意其妻有收到丈夫被抓的收據,其他前後環結都不是他們需要關心的。更荒謬的是,政府不公不義地追捕人民、懲罰人民、刑求人民,為此衍生的費用竟還要被審問的民眾自己承擔支付,所以一個自認清白的人若不願認罪,造成審問花費過高的話,可能讓受害者債台高築、財務信用破產,人生再也無法翻身。

在這種極致官僚主義下,每個公務人員都只是個小螺絲釘,沒有什麼真正有意義的工作好做,大家只是「假裝」有做事,沒有主管監看的時候都在偷看電影。一切民眾事務都成了文件與資料,片中有個角色最後甚至是被天外飛來的文書檔案包夾到消失的,而一棟政府大樓爆炸之後飛出來的玩意全是文書檔案。官僚主義也滲透民間,在餐廳點餐時,講套餐內容還不行,侍者一定要聽到套餐編號才願意接單。都市中不時出現某些爆炸,但從未看到所謂「恐怖份子」的人影,或許暗示著這些威脅也很可能是政府以恐懼控制人民的陰謀罷了。人們沒有自由,也不能選擇政府,只剩消費行為能讓自己懷抱擁有些許自由的假象,因此許多人熱切投入購物與整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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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充滿有趣的角色,妝點本片世界觀的古怪荒誕。Sam的主管Mr. Kurtzmann(Ian Holm飾演)很低能,只追求不讓上頭發現部門有任何錯誤,至於工作處理細節則全靠Sam,所以一點都不希望Sam升遷。Kurtzmann明明沒有多大的權力,但很愛對下屬展現上司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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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勃狄尼洛飾演的Harry Tuttle是個水電修繕人員,但他不願意在政府體制下做事,不想花上一堆時間處理文書作業,只想有效率地修好各地管線,所以自行找案子工作。在Sam家裡管線出大包時,Harry攔截到Sam請政府單位修繕的資訊,直接跑去幫忙修。政府將Harry視為恐怖份子,原因很簡單,因為他膽敢作夢與追夢,是個自由的人。極權政府最害怕這種自由人,一方面政府管不了他,另一方面還會引人羨慕、「帶壞其他人民」。當年的勞勃狄尼洛還不常演出喜劇型的角色,但在《巴西》他倒是玩得很開心,徹底發揮喜劇細胞。

卡車司機Jill,這位Sam夢中的美女,被政府視為恐怖份子的理由也很簡單:Jill目睹無辜鄰居Buttle被胡亂暴力逮捕、下落不明,因此試圖向政府機構查明真相。

影集《妙管家》裡面飾演女主角媽媽的Katherine Helmond,在此飾演Sam的母親Ida,全心追求年輕,她的整形醫生(Jim Broadbent飾演)不斷以頗為極端的手段幫她拉皮、手術。Ida幫Sam喬到了升遷機會,但Sam不想,母親很挫折地問他:「難道你都沒有希望與夢想嗎?」其實Sam有啊,只是恐怕因為「不正確」所以不能做也不能說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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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的舊識之一,是專門替政府刑求與虐待的Jack(Michael Palin飾演),但他私下是個疼愛孩子的父親,對朋友也能保持愉快笑容(其實真實世界也是如此,在二戰期間有很多好鄰居好丈夫好父親成為納粹)。負責替Jack記錄刑求內容的秘書,連受害者的痛苦慘叫聲都打字記錄下來,卻能全程享受她的工作,沒有一絲絲難受。

除了Jill與Harry,其他人都盡可能膚淺度日,沒人試圖逃離這灰暗現實。媽媽不關心Sam說什麼、怎麼想,只希望兒子更體面、令她有面子,其他時間她與她的朋友只在乎自己外表是否年輕;Mr. Kurtzmann與Jack都只關心工作紀錄無汙點,不在乎工作內容與牽涉到的人;本片的時間設定在聖誕節前,但《巴西》的聖誕節沒有所謂的分享與仁慈,只有互相送一堆沒有意義的、包裝看起來都一樣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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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有雷***
***以下有雷***

那麼Sam是怎麼樣的人呢?他的道德感介於反叛分子與其他乖乖牌之間,明明中年了,卻又單純得像個孩子,既可悲又令人同情。平日宛如行屍走肉,只有美好夢境能讓他逃脫現實。那些夢裡頭雖然有宏偉壯麗的自然環境,但往往被現實中的灰黑色建物入侵,暗示極權政府的陰影讓Sam連躲進夢裡都躲不掉。

雖然Sam在夢裡自視為英雄,但在他最後的夢境裡,他打敗那個龐大灰暗的敵人,拿下對方的面罩後,卻看見自己的臉,暗示Sam一直是體制的一部分,並未真正對抗過體制。Jill與Harry是真正有理想、看清體制問題的反叛者,但Sam不是,他只是個平凡人,為了私利(追求女人)而濫用體制,先是利用母親喬來的升遷機會找到Jill的資訊,又靠著他與上頭大人物的關係偷偷使用對方電腦並竄改資料。但他同時也是個還殘存一丁點良知的人,在餐廳發生爆炸案時,他看到死傷還會有點情緒反應,不像他母親與朋友繼續開心聊天用餐。充滿正義感的Jill,除了是Sam的夢中情人,也象徵Sam心中理想的自己、一個良心還沒死的自己,而在Sam跑去Buttle遺孀家中恰巧見到Jill的那場戲裡,觀眾看到Sam望著碎鏡,但在Sam的角度見著的鏡中人是Jill,此處的畫面安排更強化了這個象徵。Sam就是個可憐的普通人,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在極權政府與官僚制度之下勉強生存,是整個無情體制下的悲哀產物,卻忍不住追尋了一個美夢,毀了自己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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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同時呈現夢的重要與夢的悲哀,一方面,夢是讓人努力活下去的動力,但另一方面,在現實中做夢常常是會被懲罰的。就像片中的Sam,最後仍是贏不了國家機器,戲外的導演泰瑞吉蘭也常因他的追夢而被懲罰,因為大公司常常會贏,體制常常會贏,有想法的導演常常被懲罰。

不過,在極權之下,如Sam最後那樣完全與現實脫節、徹底精神失常,並不一定是壞事呢,或許清醒地過完每一天、抑鬱窩囊一輩子才是真正的悲劇。"Brazil",這個地點,或片中同名的這首歌(由巴西作曲家Ary Barroso所作、流行於30年代晚期的歌曲),象徵的是Sam想去的地方,溫暖的,輕鬆的,聽了就想讓人戴上太陽眼鏡喝調酒放鬆的地方,那會是他的天堂,也是他的避難所,而電影的最後,他在現實世界只剩下悲慘,但大腦裡的他或許真能待在一個平靜滿足的環境之中,沒有人能搶走,沒有任何政府抓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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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的整體美術設計,其特殊風格讓人難以忘懷。多數建築都充滿管線、霓虹、電線、大面灰牆,而各種管線穿到辦公室、餐廳、居民家裏,就像逃不掉的政府之手,隨時可能鑽進來掐死人;電影一開始的管線廣告,告訴民眾中央服務部的管線有幾百種不同顏色,配合每位顧客的獨特品味,但那些看起來全部一樣醜,象徵著極權政府給出的「選擇」與「恩惠」,仍是一樣獨裁,不斷削弱個體性;政府機關與辦公室隨處貼著政府標語,宣導對人保持懷疑、鼓勵舉報朋友;多數人穿著40年代英國的西裝與帽子,服裝顏色灰成一片,像是制服一樣缺乏變化;高級餐廳提供的食物古怪又無趣,雖號稱有多種口味與內容物,但外表看起來竟都差不多。

本片的美學與攝影方式,就像是把極權政府給化為美術手法呈現,帶著德國表現主義的味道,充滿黑暗、荒誕與失衡,從美學就感覺得出它的反人類、反生命的特質,而且全片除了人類角色與一隻被殺死的蟲以外,幾乎沒有其他有機體,連有生命的人類都缺乏人性。例如Sam某次搭著如鐵籠一般的運輸工具回家時,不妨注意一下列車上的男人都有座位,唯一沒位子坐的是一位獨腳女人;餐廳發生爆炸時,有些侍者與客人受傷慘重,但未被炸到的客人們卻冷靜繼續聊天用餐,代表這是個互不關心的社會;Sam升遷後的辦公室又小又擠,像牢房一樣,門上沒有他的名牌,只有一個編號;攝影角度有時從極低點往上拍,有時從高處往下拍,配合著超大、特別挑高的建築(如《大國民》主角最後住的Xanadu),引起陰沉感,有時透過光源設計,讓物體投射的影子龐大而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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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接近尾聲時,某一小段戲的安排帶來的意象:有一個人站在街上,卻被天外飛來的各種書面資料黏附,到最後活生生一個人就如此被紙張表格包夾、憑空消失不見,這是多麼詩意又悲哀,而在2022年重看《巴西》這段,還有更深層、更現代的意義:現代人彷彿是他所有資料的總和,大數據、雲端紀載著我們擁有的各種資產、人生事蹟、網路上分享過的想法,那些即是我們的一切。若資料錯誤,我們可能會無法辯解紀錄有誤,若資料死亡,我們也不復存在,就好像......關於我們的紀錄,比我們本人還大、還有意義,在各種資料與數據背後,我們毫無輕重。《巴西》的世界荒謬離譜,但我們邊笑卻邊心頭驚,因為它描述的經驗,我們竟也有切身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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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1:本片當年在美國的上映之路,可說是命運多舛,有興趣的人可以參考《The Battle of Brazil》,簡單說來MCA/Universal的執行長Sidney Sheinberg對於電影片長與結局非常不滿意,只願上映剪得更短並以喜劇收尾的版本,Terry Gilliam甚至出錢買廣告要求片商上映他的版本,仍未如願,後來竟是靠已經看過祕密試片的洛杉磯影評人協會成員將本片選為1985年最佳電影,才終於讓片商改變心意。

補充2: 泰瑞吉蘭(Terry Gilliam)於1940年出生在美國,但六零年代晚期就搬去倫敦,並與其他幾位英國人組成極為知名的英國六人喜劇團體蒙地蟒蛇(Monty Pyth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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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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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 Lowry: Give my best to Alison and the twins.

Jack Lint: Triplets.

Sam Lowry: Triplets? My. How time fl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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