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由法國導演馬修卡索維茲自編自導的黑白電影《恨》,靈感來自1993年4月,薩伊(後來的剛果民主共和國)裔的法國年輕人Makome M'Bowole,在已上銬的狀態下被警察開槍殺害(警方辯稱為意外)。當時27歲的馬修卡索維茲以此片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導演。
《恨》的背景設定在巴黎郊區(banlieue)的平價住宅區,阿拉伯裔青少年Abdel遭警察質問時被打成重傷昏迷住院,引發社區暴動抗議,少年的三位朋友——猶太裔的Vinz(文森卡索)、非裔的Hubert(Hubert Koundé)與阿拉伯裔的Saïd(Saïd Taghmaoui)內心既難受又憤怒,但各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
片中經過的時間不到24小時,是暴動結束的第二天,三人聚在一起找事情做,去屋頂派對、到醫院想探望Abdel、去巴黎市區找人討錢......等等。Vinz向兩位朋友承認,自己在先前的暴亂中撿到警察掉的槍,並表示若Abdel過世的話,他要殺警報仇,這個想法讓三人的情緒更為緊繃。
三人之中,最冷靜的Hubert是拳擊手,一直有想要離開這兒、向上流動的夢想,他不認同Vinz的復仇想法,然而他的拳擊場在暴動中受損,前景越來越不妙;Saïd是比較幼稚溫和的那位,常常當調解者;Vinz則像一顆不定時炸彈,不斷暴衝的行為看起來是自毀又無謂,但導演讓觀眾明白那股憤慨從何而來。
在一整天的旅程中,導演將Vinz、Hubert與Saïd放到許多地點與處境,但貫穿其中的,是他們不論在自家社區的各個角落(包括家裡、親友之間、社區空間)或者是巴黎市中心,面對的問題與折磨是一樣的,孤立、警察暴力、階級差異......這些令他們生命幾乎無可期待。警察裡頭當然也有真想保護所有人民的,但無法否認某些警察根本是種族歧視的虐待狂。移民的艱難處境,包括貧困、歧視、無聊的生活、孤立無援與無望無助的感受,讓他們幾乎沒有當個好人的理由,在這樣的處境,槍帶來的感覺不是危險,而是力量。
他們的生長環境,已經注定造就三人難以融入正常社會的氣質,例如當他們成功闖進一場藝廊派對時,好不容易有機會跟女孩聊天搭訕,卻猴急得只想「進入正題」,對方表示不舒服之後,他們馬上轉為具攻擊性的態度,很快被攆了出去。
在嚴峻的現實下,三人以不同方式被迫成熟。Hubert要養母親與妹妹,Saïd想找人約會上床,Vinz則喜歡模仿《計程車司機》裡的Travis Bickle,想要模擬出最酷帥的開槍模樣,彷彿這能成為保護他的盔甲;然而當三人在巴黎偷車時,好不容易成功靠著接起電線啟動車輛,才發現三人都不會開車,這幕特別給人小孩玩大車的諷刺感。
《恨》的精彩攝影讓整部片的格局更加提升,鏡頭的運動方式與構圖很活潑,帶來鮮明活力,也有精緻的細節值得反覆觀賞研究。
例如有一場在廁所的戲,Vinz與Hubert意見不合,Saïd夾在中間不知所措,此時的畫面構圖很有趣,透過不同空間(三人之中有兩人在小便)與鏡子位置的安排,畫面上變成Saïd在中間、Vinz在左邊、Hubert在右邊,此時Vinz那邊較暗、人也較矮,Hubert這邊較亮、人也比較高,反映出這個時點兩人道德上的高低,也突顯Saïd夾在中間的左右為難。
在片中,有兩場較長的屋頂戲,第一場是白天,在主角自己的社區裡,那兒擺了沙發、有烤肉架、有一群親朋好友,是屬於這群貧困階層的自由天地,大夥兒都很自在交談,是真正的社區交誼空間,在街上的人是看不到屋頂情形的;後來警察上屋頂要他們把沙發等等都移走之後,主角三人被朋友趕走,到了社區的球場,那時他們就失去「自己空間」的優勢,被經過的記者問問題、錄下影像,準備做成關於前晚暴動的新聞,三人就像動物園裡的動物一樣,沒法掌控自己要不要曝光、以何種形象曝光,這安排特別強調出他們即使在自己「主場」,仍是像個外人一般,沒有多少地方能舒適地待著。
第二次上屋頂,是主角三人在巴黎市區的夜晚,這回沒有其他人,氣氛比較沒有白天的胡鬧戲謔,而是舒適自在地陪伴彼此。這場屋頂戲,跟第一次的相比,使用較淺的景深,遠方的巴黎夜景較為模糊,再加上是夜間,更看不清楚,強調此刻主角們與周遭環境的距離感。夜晚的巴黎鐵塔在遠方金光閃閃,對這群住在郊區平價住宅區的人們像是遙不可及的美夢。
文森卡索的演出令人相當難忘,他的情緒與表情生動、坦白而直接,加上一股危險張力,帶來強烈的不確定性,配上穩重的Hubert Koundé與屁孩般的Saïd Taghmaoui,三人彼此的化學反應非常有趣,產生不少笑料,即使《恨》的主題頗為黑暗,片中仍不時出現讓人感覺生命可以很美好、很歡樂的時刻,主要就是來自主角三人彼此的可愛互動與真摯友情。
《恨》的每個章節段落都有時間標記,讓人聯想到電影一開始旁白訴說的故事,「有人從摩天大樓樓頂摔下去,經過每一層都告訴自己『目前還行,目前還算順利』(Jusqu'ici tout va bien.),然而重點不是下墜,而是如何著地」,而電影的時間標記,就像是暗喻主角們下墜的樓層,兩者搭配起來,每個閃出的時間,就像在提醒觀眾,他們還在下墜,即使現在看起來又平安過了一關,但最後終究要著地。當然,這段話也可以隱喻整個法國社會,如果階級問題不解決,還會有更大的問題。
**以下有雷**
**以下有雷**
**以下有雷**
在前述的暗示下,觀眾大概可以猜得出,《恨》不會有什麼美好結局。到了「著地」一刻來臨,《恨》給出了諷刺的收尾。Vinz在片尾領悟了些事情、並因此將手槍交給Hubert之後,碰上了警察,「意外」被射殺(當然,在這種暴力環境下,「意外」與否其實很模糊),也就是說,在Vinz交出身上的「力量」之後,他即死亡。這帶來很諷刺殘酷的效果,並不是說Vinz的領悟是錯的、也不是說交出槍是錯的,而是其實Vinz無論如何都是個隨時會死的人,他的出身令他從來都沒有機會,活多久只能憑運氣,他和他的朋友都是。他在片尾已經成長了,但這仍幫不了什麼。
而在這最後關頭,原本冷靜又有理想的Hubert,反而成了因見到Vinz中槍而大受刺激要拿槍復仇的人,也更說明為何Hubert明知冤冤相報不會有好結果(他自己就曾勸誡Vinz「仇恨會招來更多仇恨」(La haine attire la haine.)),卻仍忍不住去做,畢竟,不報也沒有好結果呀,一輩子還要忍多少次呢。
在電影中段,三人在廁所遇到一位怪老人,跟他們說自己的朋友為何在西伯利亞凍死:他們搭火車送去集中營,火車暫停時那人跑去遠方草叢較有隱私的地方上廁所,火車突然開動,他褲子還沒穿好就提褲追上去,每回火車上的朋友伸出手要拉他,他放開褲子就會掉褲,於是又去拉褲子,朋友就無法拉他,這樣反覆了幾次,那人終究是被拋下等著被凍死了。在這則帶有地獄梗式笑點的故事裡,主人翁只能在羞恥地活著與悽慘地死去之中做選擇,任何想要全身而退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對應到《恨》三位主角以及他們親友註定會有的命運,教人不勝唏噓。
推薦搭配觀賞:Ladj Ly執導的2019年電影《悲慘世界》(這部不是音樂劇那個唷)
文章標籤
全站熱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