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zy聊電影

你知道婚姻誓言中"Til death do us apart"的重量嗎？在看過「愛‧慕」之前，我以為我知道，但看了才發現我沒有真正明白。婚姻裡原本就有重重關卡，夫妻得攜手面對各種劇變，不管是工作、養兒育女、雙方原生家庭的問題、未來生涯的種種安排、兩人隨年歲漸長想法改變等等，假設有對夫妻，成功度過這些關卡，白髮蒼蒼了依然深愛對方，那就永遠幸福快樂了嗎？當然不是。死神的陰影永遠壟罩在每個人身上，越是年長，死亡的氣息越深越濃，當愛侶的身體越來越差，需要全天候照護，甚至失去記憶或意識，這個人還是當年愛的那個人嗎？該如何面對最大的敵人──時間？婚姻誓言說"Til death do us apart"，在距離那步很近的時候要如何面對？



主角Anne﹝Emmanuelle Riva﹞與Georges﹝Jean-Louis Trintignant﹞是住在巴黎一對感情很好的老夫妻，在他們聽完一場音樂會的第二天早餐時間，Anne突然呆滯了幾分鐘，又恢復意識，自此之後隨著治療、手術以及時間過去，她的情形不斷惡化，得坐輪椅，無法自己洗澡、上下床、進食等等，到後來開始失禁、意識不清、胡言亂語，這段期間她都由老伴Georges竭盡心力與資源悉心照料，卻無法令她的情況改善，女兒Eva﹝伊莎貝雨蓓﹞雖然擔心，卻也幫不上任何忙。

*** 以下有雷 ***

從電影開頭老夫妻聽完音樂會回家，發現有人闖空門開始，觀眾就好像意外闖入的窺視者，觀察這對夫妻在家中的所有生活細節，美的醜的，優雅的粗魯的，溫柔的憤怒的，毫無掩飾。但真正闖入他們生活的，是死神。在導演麥克漢內克(Michael Haneke)的執導下，本片沒有任何狗血或是緩和劇情的溫馨安排，也沒有回顧他們的快樂時光，只有陳述一個將死之人與他的伴侶所面對的現實，幾乎可以說是童話般浪漫電影「手札情緣」(The Notebook)的真實版本。「愛慕」幾乎令人害怕未來，但又令人為世上最真實、最深刻的愛情而感動。隨著年紀不同，愛情是有很多形式的，年輕的時候可能是欣賞著對方的長腿、胸肌等等做愛，然後裸體抱著對方聊整夜；年老的時候或許是幫癱瘓的對方洗頭、餵食或換紙尿片，聽起來很可怕，但那些事情可能是年老愛侶分享、表達兩人感情的唯一方式了，在Anne身體出狀況之後，他們的愛情就變成了那個樣子。

雖然片中沒有另做說明，不過從幾個小細節可以看出這對夫妻過去感情很好，包括Anne出狀況前兩人的交談相處、女兒Eva提到以前偷聽爸媽做愛的聲音感到很心安、以及Anne翻閱舊照片時感嘆人生的確很美好等等。所以，這是一部很難面對的片。觀眾當然早就知道結局會是什麼，有完全的心理準備，但還是很難面對。看一對戀人走過數十年人生之後，依然在一起，依然愛對方，依然有很多話可跟對方說，簡直是神仙眷侶，卻一樣要面對這些可怕無望的前景，實在很難受，彷彿在告訴你，就算擁有了完美的愛情，等到真正的、終極的考驗來臨，一切終將崩壞。隨著身體狀況越來越差、越來越需要老公幫忙，Anne就不斷在「覺得對不起老公」與「忍不住發脾氣」之間來回擺盪，Georges也是，有時很有耐心地處理難堪的狀況還邊安慰老婆，有時卻為了Anne不喝水而打她一巴掌，其實他們的每個爭執都是在希望對方能好過點、能活得久一點，例如Anne硬要自己下床、Georges逼老婆吃飯喝水，這點點滴滴都是愛，卻令人難以承受，連旁觀的我們都很不忍。導演漢內克一向很敢逼觀眾面對他們的偽善與不願面對的真相，很多看來生活無虞，受良好教育的文明人，面對真正的考驗時，還是會顯露野獸般的一面，因為，有些事情，就是很難承受啊，要如何能冷靜文明下來呢，一輩子熱愛古典音樂的Anne，後來連聽音樂都感到痛苦了。



這些痛苦的奮戰與掙扎，或許真的只有當事人能明瞭吧。在「愛‧慕」裡面，只有Anne與Georges這對生命共同體是互相了解的，其他人不管立意再良善，都只是搞不清楚狀況的闖入者。例如Anne不請自來的優秀學生，雖說他是愛師心切，但卻不知道這樣的拜訪對於自尊心很強的Anne是種痛苦甚至羞辱；Anne與Georges的女兒Eva更是如此，一直想詢問母親現況，一直想指出還有哪些方法可以嘗試，但她其實是被母親的狀況嚇壞了，不願意接受現實，因此瘋狂找尋各種不切實際的解決方案，不斷認為父親沒有做夠，她一方面無法把母親接去跟她住、照顧母親，又認為父親日子不能這樣過下去，但把母親丟進療養院很殘忍也不符合母親意願，搞了半天她看似在想辦法解決問題，但實際上只是慌張失措地把心中的痛苦與無力感一股腦倒給她爸，一丁點實質幫助也沒有，Georges一度忍不住惱火問女兒，她覺得他是白癡嗎？如果有其他可行的方法，難道Georges不知道要去做嗎？Georges也很實際地說出一般人不好意思、不方便說出口的話：「妳的擔憂對我沒有幫助，我現在沒辦法處理妳的擔憂」；甚至，Georges了解老伴Anne的強烈自尊心，他明白Anne連讓他看到那些難堪的生活細節都很難受了，當然不希望還有更多人看到，因此他一度阻擋女兒去看母親，後來他向女兒道歉時，解釋說他認為這些根本是不該給其他人看的。當父女把心中的真實想法坦承完，兩人都不想放棄，但兩人也都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對Eva而言，母親活越久越好，不管她活下去的樣貌是什麼情形。對Georges而言，他看到的是每一個真相，以及Anne每一分每一秒的苦楚，到最後他心愛的Anne已經不是在跟死神拔河──她早晚必死無疑，而是在為了不失去尊嚴而打一場艱難的仗，但Anne到最後連發出的聲音都已經不像人類而像頭野獸了，Georges一起辛苦陪著她打仗，他甚至連女兒電話都不接，說實在話，照顧妻子已經佔據他所有心力，的確沒必要花力氣接聽一些沒營養的電話了。所以，對於Georges在片尾對Anne的「處理方法」，該怎麼看待呢？或許有些宗教人士或道德魔人可能會很不高興，認為本片在鼓勵暴行或支持安樂死，但我認為「愛‧慕」並不是在告訴觀眾答案，而是讓大家想更多的問題。Georges到底是一時憤怒，還是他已經徹底思考過了？如果是前者，能怪他嗎？如果是後者，能怪他嗎？那是一種殘忍還是仁慈？他承諾過Anne不把她帶回醫院或丟進療養院，不會犧牲她的尊嚴，有別的方法可以幫助Georges實踐諾言嗎？還是說，或許只有真正生活在其中的人才有權做這些決定？我們只是用了生命中的兩小時去體會這些真實面，就已經很難面對了，我們有權告訴正在面對這些的人該怎麼做嗎？導演有時用長長的鏡頭讓觀眾深刻體會對於生病的老人而言，一個簡單的動作有多麼困難，每天光是為了完成些活下去的基本動作，就要花去多久時間，這對照顧者與被照顧者而言，是多麼不堪，不僅照顧者辛苦，就算是被照顧者，難道就願意每天看著深愛的人為了自己放棄生活中的其他事物、每天看著伴侶最醜惡最難堪的一面？這些很困難的人生問題，光用想的大概都無法有確切的解決方式，唯有真的碰上，才能自己衡量吧。但無論如何，陪Anne走向人生盡頭的，是真心愛她一輩子的伴侶，他們的愛情實實在在稱得上至死不渝了。



本片男女主角都大有來頭，Riva正是1959年「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的女主角，在「愛慕」裡的演出真實細膩令人動容，很多情緒例如堅毅、恐慌、羞憤等等，都可以在一個眼神之間完全表達，隨手舉一個例子，她被一個自以為是的看護逼著照鏡子時，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但那感情受傷的樣子讓人簡直想別過頭去；Trintignant則演過「上帝創造女人」( Et Dieu... créa la femme)、「男歡女愛」(Un homme et une femme)等等，他在「愛慕」裡的角色情緒是比較壓抑內斂的，不如Riva的可以盡情炫耀演技，但他看似冷靜的外表下，堅忍與無力失望之間的微妙情緒轉換，讓觀眾不自覺站在他的角度，設想主角兩人的未來到底該如何安排決定，也體會到要愛一個人到最終最後，要守住答應對方的承諾，需要多少的勇氣與多堅強的意志力，我覺得這個角色其實也不好演，但Trintignant掌握得相當好。

導演漢內克身兼本片編劇，故事有參考親人的親身經歷，或許也是這個原因，「愛‧慕」的真實感幾乎讓人窒息，是一部非常難忘的片。考量到它某些令人喪氣的本質，以及寫實到難以面對的拍攝手法，我的確不知道要用什麼角度鼓勵大家看這部片，但它真的是部很好的電影，技術層面包括表演與攝影等等都很棒，劇情方面發人省思又不灑狗血，談的又是大多數電影都不敢碰的主題，算是很少見的題材，如果不排斥此類議題，如果各位夠堅強，我是非常推薦這部片的。

***
經典對白﹝原文為法文，以下為英譯﹞：
***

Georges: Things will go on, and then one day it will all be over.

***

Anne: There's no point in going on living. That's how it is. I know it can only get worse. Why should I inflict this on us, on you and me?

Georges: You're not inflicting anything on me.

Anne: You don't have to lie, Georges.

Georges: Put yourself in my place. Didn't you ever think that it could happen to me, too?

Anne: Of course I did. But imagination and reality have little in common.

Georges: But things are getting better every day.

Anne: I don't want to carry on. You're making such sweet efforts to make everything easier for me. But I don't want to go on. For my own sake, not yours.

Georges: I don't believe you. I know you. You think you are a burden to me. But what would you do in my place?

Anne: I don't want to rack my brain over this. I'm tired, I want to go to bed.

***

Anne: It's beautiful.

Georges: What?

Anne: Life. So long.

***

(Photo courtesy of Sony Pictures Classics)

到電影圈看更多相關電影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