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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新浪潮女導演薇拉齊蒂洛娃(Vera Chytilová)執導的《野雛菊》,是一部相當大膽狂放的超現實喜劇,當年曾因為「浪費食物」而被禁播,但說真的,能從《野雛菊》挖掘出的思考實在太多了,能夠被極權政府拿來禁止的理由也非常多,將焦點放在食物浪費更顯當局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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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雛菊》片頭先出現戰時的爆炸畫面,與齒輪運作畫面交錯出現,恰巧分別暗示戰爭與工作,兩者正是那時捷克的生活主軸。接著出現兩個女孩,一人褐髮、一人金髮,表情與說話像傻氣空洞的洋娃娃,時常出現如機器人或傀儡般的機械動作。她們表示對很多事情無能為力,也不了解,既然世界變得那麼糟,她們何不也變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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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雛菊》刻意從女性的角度切入,利用超現實的荒謬,來反映真實世界裡的荒謬。在她們跟著世界一起墮落的瘋狂旅程中,畫面常出現各種疊合拼貼,女孩的房間每次看到都不太一樣,色彩運用活潑大膽,某些段落讓色調不時切換,彷彿濾鏡也跟女孩與世界一樣壞掉了。兩位女孩經常穿著洋娃娃一般的洋裝,畫著非常濃的眼線,其中一位女孩常常戴著花冠,彷彿是被賦予血肉的洋娃娃。「洋娃娃」的形象空洞無比,卻是父權眼光下的完美女性典型,外型性感而年輕、心靈愚蠢又脆弱。但這兩位完全顛覆洋娃娃的形象,常常嘰嘰咯咯笑得超大聲,用毫無拘束的態度找樂子,搶回自己的主體性。

起先,女孩吃了宛如知識樹結的果實,接著開始各種顛覆傳統女性規範的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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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髮女會與年長男人到昂貴餐廳吃飯,金髮女會中途加入一起吃,褐髮女還有些優雅克制,金髮女則吃得毫無氣質與形象、並且把整個菜單都點滿,即使陪同的男性感到很不舒服,但為了維持自己上流地位的假掰風度,只能把一切吞下去。接著兩位女孩總是趕著衝出餐廳、把男人送上火車,從未讓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這些老男人「得逞」。既然女人在社會常被物化成玩物、男人認為用錢就可以買通,那麼這兩位女孩也就乾脆把自己弄成玩物的樣子,然後花男人的錢大吃大喝,但藉由毫不優雅、不聽話的行為,同時炸爛了社會對她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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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或者在另外一幕,金髮女已經全裸,只拿著蝴蝶標本遮自己私處,男人正追求她,她仍不斷遮著自己。蝴蝶標本是個非常有趣的隱喻,彷彿在男人眼中、在這整個社會的男性凝視之下,女人的「性」代表的一切,都在那個標本盒裡了,牠們被困住、失去自由、死亡、不再是生命、成為男人收藏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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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幕也存在很明顯的隱喻,當某位男性打電話來向金髮女示愛時,兩女正剪下各種食物圖片來吃,她們漫不在乎地將許多條狀食物如香蕉、臘腸、醃黃瓜等等,用剪刀剪成一塊塊一段段的再吃下去,而男人的示愛口吻雖然熱切,但內容空洞無趣,兩位女孩根本沒在聽。

對兩位女孩而言,再也不用順從世界的規矩,在極度瘋狂的一幕裡,兩人將彼此剪成碎紙拼貼,肢體啦人頭啦飄啊飄的,彷彿透過超現實,她們將自己完全解放,過去所有的原則都可以不適用,各種元素彼此的關係都可以重新定義。從另一角度想,男人看女人也常常「分開看」,只看胸部、只看腿、只看臉、只看屁股......那麼這兩個女孩把自己剪成一塊一塊的,變成了分開的部位而不是完整的人,倒也是諷刺了那些男人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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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們並沒有完全自在安心。她們害怕自己不存在,走在小鎮上如果大家都不正眼瞧她們,會感到慌張。或許,她們如傀儡般,需要觀眾(特別是男性)的目光,才能讓她們有存在意義,忘卻了她們本身光是存在就有意義,忘記自己生而為人,因此有一幕她倆不斷對自己喊話:「我們存在!我們存在!」。在社會上,女人的存在感好像總是與男人有關,好像女生本身是無意義的,吸引不到男生的女生是無意義的,本身存在未透過男性的目光觀看、或未與父權社會體制相連的女性,是無意義的,《野雛菊》這段戲正顯示出這種情況的荒謬。

***以下有結局雷,請斟酌閱讀***

至於《野雛菊》的結局,以及本片想傳達的想法,應該怎麼詮釋呢?我個人有兩種版本,一種是三觀正確大忠至孝的,另一種是邪魔歪道讓我超愛的版本,我認為兩者可以同時存在,因為搞不好導演就是刻意弄出模糊立場的作品,讓它同時可以是正直善良的化身以通過審查,另一邊則開心偷渡自己的叛逆想法,而這兩者都可以是值得認同的價值。我傾向不太去參考導演與她同儕的說法,畢竟那是個極權年代,影視作品的創意受到當局限制,所以導演對自己作品的解釋或許有所保留,即使在改朝換代後,導演也沒有明白解釋這部片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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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觀正確的優良道德詮釋版本是這樣:自由有可能帶來自治,但也可能帶來自毀。片頭用戰火畫面對映女孩的故事,暗示雖然戰爭是大規模的毀壞,但平凡的每一天,也可以有各式自毀行為,只是沒有戰爭那麼快速與明顯。看似偉大的無政府理念,也可以只是來自不想聽話、不願意負責任、不願意與他人合作解決現實問題的自私想法。

女孩的毀滅行為與社會的真實問題都可互為對照。餐廳裡的認真藝術表演沒人看,兩個女孩胡鬧亂搞卻博得眾人目光與滿堂彩,想想現實生活中不也如此,是觀眾/我們的喝采,鼓勵了電影裡與真實世界中的低俗胡鬧(想想點閱率最高的新聞都是哪些);女孩們偷走廁所清潔婦辛苦賺來的小費,雖然她們的道德良心曾浮上來一下子,兩人擔心地對視,害怕是否太過火,但很快就擺脫罪惡感,這正是現實世界裡小惡不斷發生的理由;兩個女孩在這部超現實電影裡把對方剪成碎紙張,我們真實世界把敵人炸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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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雛菊》片尾收在一場荒謬誇張的暴食。兩位女孩闖進某個即將舉行官方宴會的地方,任意食用現場佳餚美酒,吃不下就拿來丟拿來砸,後來甚至在餐桌上走秀自娛。但自知闖禍的她們後來穿起報紙,收拾殘局,並安慰自己說做得很好、真快樂,但看她們把破盤子拼成圓形、把食物殘渣重新擺過、把又髒又噁的桌布鋪平,想也知道這不叫做得好。很多事情一旦搞砸,就算努力彌補,也挽救不了。當她們選擇浪費食物,浪費青春,浪費人生,所有傷害過的浪費過的人事物都不會再回到原樣。

最後,餐廳頂上的吊燈,像現實一樣砸在她們身上,彷彿是她們邪惡行為的報應。

另一個邪魔歪道的詮釋版本是這樣:在觀賞《野雛菊》時,我雖然沒法贊同她們的一味破壞,但又忍不住支持她們不顧社會壓迫,享受自由。那真是令人欣羨的自由。這些女生以無政府主義精神與這世界對看,使用荒誕的行為向社會抗議,她們不需要再擔心自己是否符合「女生形象」,吃相可以醜,動作可以不優雅,可以交過數不清的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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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雛菊》甚至在那個號稱人人平等的共產時代,清清楚楚拍出無所不在的階級與性別的不平等。秩序對上位者有利,混亂對被擠在下面的人有利,兩個女孩只有靠著「不服從」才能拿回自己的權力。她們先依照男人的夢想將自己物化、幼體化,表現得像是國中甚至小學年紀的女孩,滿足老男人近乎戀童的渴望,但卻以誇張的幼稚行為,反將了社會體制一軍,她們給了男人真正幼稚到不行的女孩(而不是男人幻想的臉龐無辜未成年但個性溫婉識大體的女孩),看看這些男人還受得了嗎。她們誇張的、不停止的飢餓,背後代表的是某種既虛無卻又強烈的渴望。在她們眼中沒有一件事需要認真看待,沒有一件事有意義,即使是生死,也只是鬧劇,全都可以拿來當作荒謬的玩笑,彷彿對當年嚴肅認真的極權政治的一種輕蔑——反正如果不能自由自在活著,那活著又有什麼了不起。就連她們電影最後的「反省」、她們乖乖收拾殘局時說的「這樣做真好、真快樂」,都像是對極權主義口號與教條的諷刺。

而這一切最諷刺的是,就在其中一位女孩說「But it doesn't matter.」之後,吊燈砸在她倆身上。洋娃娃從服從走到蔑視與反叛,走出一條不同於他人的路,追尋女孩的主體性,最後的下場是被砸死,因為......當然囉,這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的啊(比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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